從上世紀末本世紀初尹朝陽嶄露頭角到他名聲鵲起，文聯工作者的職業敏感讓我一直關注着這位小老鄉。直到2008年6月，尹朝陽回鄉，我終得結識了這位中國油畫界的風雲人物。

關注他當然是因為他的作品。不管是他對一代青年生活和命運的審視（他因此被稱為中國70後代表性畫家之一），還是他對中國現實文化的智性表達，都有相當的深度，到達了前沿位置。他不斷挑戰自己，從《青春殘酷》《青春遠去》《失樂園》《神話》《烏托邦》等等系列到近期的《寒山》系列，他總能用嶄新的創造去更新自我，回應時代。●文：李維文

尹朝陽的人物刻畫能力不可小覷。比如《趙棒之二》，主人公偏分長髮，五官集中，圓睜着雙眼，香煙夾在嘴角，裸着上身，胸前似乎有傷疤，偉人般坐在沙發上，那神態，是一位內心受傷目光警覺又蠻不在乎的，臂膀間充滿着力量可以與人拚命的的平民之王者——尹朝陽能將人物靈魂的複雜性深刻地表達出來。這形象可列入八十年代以來《父親》等中國人的經典寫照之中。《青春遠去之七》中那三個抽煙的底層青年男子在蔑視着什麼，《煙之一》中那個憂鬱、恐懼中的抽煙女郎，這些人自負、迷惘、不安、絕望、蠢蠢欲動，乃時代的典型徵象。《懷疑者》瞪大眼睛且用手指撐大左眼去尋覓和懷疑，讓人想起契訶夫《套中人》別里科夫，此人總能找到別人的問題，且上門去教導之、警告之。

筆者還欣賞朝陽的人格。這是一位極具創造力特立獨行藐視天下的人物，從骨子裏到言談舉止。這樣的人物不但在南陽罕見，就是在整個中國也屬少數。第一次見面之後筆者組織了一個小型的座談會，邀請南陽畫家與尹朝陽交流，記得尹朝陽縱論中西藝術，用俯視的眼光和語調去觀察和欣賞那些大師名作。他談他之前看美國大都會博物館，覺得一些如雷貫耳的人物「如此而已」。這些話出自一張冷峻的面孔，先讓人有點兒不適，繼之覺得可愛，之後感覺其人格的強大，而且珍貴。

結識尹朝陽之後就認識了其二弟三弟尹朝宇及尹朝暉。尹朝宇畫風景，如《機場》《地平線》等等，是一種客觀冷靜的現代主義視角，即如《焰火》也是那麼安靜。尹朝暉畫了不少手指動作特寫，作者將人身體上的某一局部抽取出來，哲學家那樣觀察着它們，畫面遂有某種超越現實的意味。尹朝暉近期畫的風景更接近於中國山水花鳥，但骨子裏埋藏着一個當代的魂靈。《潮》中白色的浪頭詭異而神秘；《嵩山》畫的是嵩山的一條山溝、溝裏耀眼的流水，這是嵩山的陰部，母性的山。尹朝陽的《正午》《廣場》等與尹朝宇的《野火》《機場》，尹朝陽的《嵩山夕照》與尹朝暉的《恆山》就可以互相說明。筆者先是感慨着南陽出了個尹朝陽，他每每能在中國油畫界攪出一片聲浪，繼而感慨尹老二尹老三也身手不凡，年紀輕輕就有了自己的個性和風格。兄弟仨毫不雷同，各有擅場，這似乎在中國藝術界較為罕見。中國畫壇上父子畫家兄弟畫家比比皆是，畫風也往往是近親繁殖，白石老人的眾多子女多畫畫，但畫的都是齊白石。人們的選擇性印象會帶來片面。因與尹朝陽的關係，早就認識了尹金聚先生。每次與尹金聚先生聚會，筆者都會稱讚他培養了三個畫家，再就是與他聊尹朝陽。能感覺言談中他內心裏的驕傲。筆者知道他早年是南陽人民公園的畫師，他在公園照壁上畫的老虎留在一些人的記憶中。但在筆者心目中，他只是尹氏三兄弟一個熱情的負責任的父親，因為主角是尹朝陽，是三兄弟，筆者從來沒有把他看作一個專業的畫家。直到近日看到尹老先生的畫作，筆者才忽然明白：筆者稱讚他「培養」了尹氏三兄弟，這培養不應只是客套，而應有其實質性內容。是的，作為畫家的父親培養了三個氣質相異的畫家，這是一件神奇的事情。

金聚先生的畫作場面挺大的。《嵩山紅霞》《青松飛瀑》的闊大，《幽谷煙雲》《冬日春來》的詩意，都頗可稱道。油畫《草原》中濃雲、山石、草地、溪流的色調都處理得相當現代。《草原》這種畫能讓人聯想起朝陽的某些山水風景。老虎是金聚先生的拿手好戲，國畫《滿目雲山誰做主》畫了一隻下山猛虎，這滿目雲山當然是由它做主了。這種畫的氣魄會不會潛在地影響到三個青澀少年郎？有可能的。人們獲取關鍵信息的機遇有時候頗為神秘。一般人都覺得尹朝陽從小就會對南陽漢畫發生興趣，但據朝陽說，他小時候數次經過南陽漢畫館，卻沒有進去看過，直到30歲才進去一看。

那麼現在，把一家四口的畫作放在一起，讓一個家庭在藝術上眾聲喧嘩：父親的國畫山水、花鳥、人物，油畫風景、人物，皆是傳統風格，畫面似與現實無關，其油畫固然像尹朝陽說的「把油畫畫成了國畫，挺逗」；大兒子呢，是一些深入於人生和社會現實的思想之作，二兒子，三兒子的東西（包括老大的風景）倒是更接近於父親，但只是表面上的接近。嚴格地說，這些東西是不同時代的人，或者說距離甚遠的陌生人的作品的雜處。

藝術在尹家如此奇妙地發生着，變異着，成就着。

很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