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劉醒龍
二○一一年春天,我在自家的前院後院圍起兩處花圃,種上幾十棵蘭花。八年之後,才又買了些蘭花用花盆養着擺在露台上。前幾天,與劉瓊聊起,她冷不防地來了一句,男子養蘭花不香。劉瓊的話,大約是由《文心雕龍》引出來,然而,現今養蘭花的人別名叫「文心醒龍」。
在我們家,第一個養蘭花的人是弟弟。晚年的父親常對其他子女說,弟弟伺候蘭花勝過伺候老子。有句話說,愛蘭花的人心地都很好。弟弟正是如此,特別有孝心,我們家和弟媳家一共四位老人,前後十幾年,都是弟弟沒日沒夜地陪伴到最後。抱怨歸抱怨,當着大家的面,弟弟每每用手帕一片片地擦拭蘭花的綠葉,父親默默看過去的眼神裏充盈着的憐愛,既向着弟弟,也向着蘭花。
很多年後,自己在院子裏圍出兩塊蘭圃,種上武漢三鎮難得一見的蘭花,弟弟見了什麼也沒說。又過了些年,當我開始用花盆養蘭花時,弟弟才開口提醒蘭花很不好養,他自己現在除了幾棵君子蘭,別的蘭花都不再養了。弟弟的意思是君子蘭相對好養一些,我卻沒有認可,潛台詞是對「瘋狂的君子蘭」的反感。
種養蘭花這些年,不知不覺中形成一個習慣,冬去春來之際,會指指點點地數上兩遍,第一遍是數這一年種養了多少蘭花,第二遍是數這一年種養的蘭花長出多少花箭。還有一個原因,就是盤點這一年間,特別是高溫高濕的夏天,因為沒有照料好,不幸枯萎的有多少。最初,蘭圃中的蘭花生長極好,時逢花季,半個小區都是它們香氣瀰漫的範圍。隨着房前屋後因公因私不斷地修繕改造,哪怕站在蘭圃旁邊,盯着施工人員的靴子,也挽不回被踐踏的命運。今年三月初,尋得兩棵樹,第一棵是石榴,有朋友自告奮勇來幫忙,樹栽好了,代價是不少蘭花也化為泥土。第二棵是金銀花老樁,我不敢再驚動他人,提前一天,將蘭花挖起來,放置稍遠處的桂花樹下,再挖出一座深坑。等金銀花老樁到了,親自動手栽下去。待一切全弄妥當了,再將蘭花移回來,栽在老地方。隔夜再看,原本就已經長出來的幾枝花箭,明顯躥高了不少。
在地裏種蘭花,看法幾乎一致,只要不是人為禍害,一般不會有大問題。換成花盆來養蘭花,說好養的幾乎全是山裏人。在他們看來,蘭花生長的地方,要土沒土,要水沒水,卻長得活色生香,與任何一種莊稼相比,都要容易許多。旱地作物怕澇,水生作物怕旱,還有既怕旱又怕澇的。長在荒山野嶺上的蘭花,大旱三年過後還能應春風之約招之即來,苦雨三秋落盡仍舊可以隨萬物重新復甦。說蘭花不好養多是城裏人。很多時候,蘭花在城裏人心中的道理,是對生活在鋼筋混凝土環境中的一種悖逆,是對周圍亂紛紛世相的暗自糾偏。那種將三兩根植株養在精緻的花盆裏,放置在離得最近的身旁,一心一意守候着蘭蕊綻放、蘭香發散的人,必定有着無法公開表達的思潮。
關於蘭花,我越來越看重那茂密的一叢。所謂孤芳獨賞,指的是尋得蘭花時就帶着花箭,只要兩眼盯着,用不着伺候也能綻放。那些只有一小撮,看上去十分孤傲,十分清瘦,擺放在任何地方,即刻就顯出十二分排他的蘭花,就算等上三年,也是不會開花的。甚至完全有可能,在第二個年頭就變得紅消香斷惹人憐,不得不眾裏尋他千百度,重新去哪裏再獲得一棵。如此蘭花,在一個養字下面,說是品蘭,實際上品的是心境和心性。蘭花在我這裏,經歷了因不一樣的施工帶來幾次大變故。每一次恍如劫後餘生的重來,我也學會了將蘭花與周圍事物一併協調考慮。一番番努力下來,發現自己表面上在種養蘭花,背後是在培育屬於自己,可以把握的小小自然。那幾棵安然度過每一次變故中的蘭花,茂盛得如同一蓬茅草,給我的教益也如同生生不息的茅草。我不以為如此譬喻會大大降低蘭花的品相與品格,相反,這是蘭花被過度溺愛後的返璞歸真。那株在市場上拍賣出幾十萬元天價的所謂極品蘭花,能否以纖弱之姿在買主手裏活到下一回春,下一次秋,實在是個未知數。無法做到生機勃勃的植物,哪怕捧上了天,到頭來也只能與枯枝敗葉為伍。
那一天,見自家的蘭花長出不少花箭,便依慣例清點數目。前後院兩處蘭圃分別是六十棵和二十四棵,栽在各種花盆中的有二十三棵。得知加起來剛好一○七棵,猛地想起民間最新笑話,說山東梁山上的黑矮胖子宋某人為使自己混到一個公務員編制,不惜將一百零七個朋友送進火坑糞坑和埋死人的泥坑,不禁啞然失笑。世間有「物以稀為貴」的常理,但在一百零七與一的對比中,「情因老更慈」才是硬道理。蘇軾說,春蘭如美人,不採羞自獻。蘭花與情愛本不是稀罕之物,因為以蘭花和情愛為稀罕的人太普遍,才硬生生將蘭花推上天價般的少數,更將情愛誤以為是三生三世才修得的奇緣。生於土地,長於土地,這才生長出令人心曠神怡的空谷幽蘭。所以,之前和往後,我更傾向於種蘭花,對蘭花的「養」只是不得已而為之。
二○二五年三月十五日於斯泰園
(作者為第一屆魯迅文學獎、第八屆茅盾文學獎獲得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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