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胡紅拴
在嶺南,五月的風已經裹着濃濃的濕熱了,而那風中偶爾飄來的艾草清香,總會在異鄉的街頭與我撞個滿懷。這氣息像一把鑰匙,輕輕一轉,便打開了記憶的閘門——洛陽老宅門楣上斜插的艾草,童年玩伴頸項間晃動的香囊,還有母親指尖翻飛的五彩絲線,一下子全湧了出來。
端午前的洛陽南郊,薄霧尚未散盡的龍門山山坡上,艾草頂着露珠挺立,鋸齒狀的葉片蓄滿了天地的精華。母親粗糙的手指撫過草葉,教我辨認:「要挑莖稈粗壯、葉片肥厚的,這樣的艾草香氣才足。」山風掠過,整片艾草蕩起綠浪,清冽的香氣混着泥土的芬芳,鑽進衣袖,也鑽進記憶深處,再難散去。
龍門街的集市在節前三天就熱鬧起來了。街南省道旁的空地上,法桐、女貞子樹與紫薇早已把這片土地佔為己有,而樹下的方寸之地,則被商販們分割成一個個小世界。最惹眼的是賣絲線的攤子,赤橙黃綠青藍紫的絲線如瀑布垂掛,在陽光下流淌着綢緞般的光。母親總挑染着槐花黃的絲線,說這顏色最是吉祥。回家後,她將絲線分成五股,膝上鋪開粗布,碎片狀的花布在她指尖翻飛間,就縫成了一個個香包。香包裏填着曬乾的艾葉、菖蒲根,再綴兩粒花椒和五穀雜糧,掛在孩子們的項頸或衣襟上,走動時便蕩起淡淡的藥香,像是把整個端午的氣息都拴在了身上。
端午那天,天剛泛魚肚白,山村與洛陽城便一同醒了。父親踩着凳子,將新採的艾草和菖蒲捆紮成束,鄭重地插在門楣。沾着晨露的草葉垂下來,在門框兩側劃出綠色的弧線——艾草似劍,菖蒲如鞭,都是驅邪的利器。陽光爬上窗欞時,母親給我們繫上五彩絲線,說要在日出前戴上,才能吸足朝陽的精華。我的手腕細,絲線總要纏上四五圈。跑起來時,那些鮮艷的絲線便在風中飛揚,像幾條游動的錦鯉,在晨光裏甩尾躍動。
最隆重的還是節前一日的包糉子。浸透的糯米盛在陶盆裏,顆顆晶瑩如碎玉。洛陽的糉子講究用葦葉,葉片寬大完整,在清水裏泡軟後,散發着淡淡的清香。母親包糉子時,總愛在糯米裏埋兩顆紅棗,說這是「天地仁心」。她將三片葦葉疊成漏斗狀,舀入糯米,手指靈巧地翻摺幾下,再用稻草捆紮結實。包好的糉子棱角分明,碧綠的葦葉上還留着細微的葉脈紋路,像是把整個夏天的生機都裹了進去。大鐵鍋裏,糉子們挨挨擠擠地沉浮,水汽蒸騰間,葦葉的清香與棗子的甜香交融,漸漸盈滿整個灶間,也盈滿整個童年。
後來我才知道,這些習俗並非偶然。洛陽是十三朝古都,數千年的歲月裏,端午的儀式早已融進了這座城的血脈。艾草煮水祛濕,菖蒲根泡酒安神,五彩絲線暗合五行相生之理,就連糉子裏的糯米和紅棗,也是古人應對炎夏的智慧。這些習俗,最初或許源於避疫驅邪的古老禁忌,但千百年過去,它們早已成了人與自然的對話,成了洛陽人對土地的感恩。
如今的洛陽城,高樓替代了青磚土牆,超市裏擺着真空包裝的糉子,藥店裏能買到現成的艾條。可總有人願意驅車去郊外採艾,在客廳裏一家人圍坐,學着祖輩的樣子包糉子。或許我們眷戀的,從來不只是習俗本身,而是那份與自然肌膚相親的感動——當手指沾上葦葉的清香,當髮間落滿艾草碎屑,我們便與這片土地,重新建立了聯結。
又是一年端午將至。我站在異鄉的窗前,彷彿看見洛河水泛着粼粼波光,岸邊的菖蒲正在抽穗。那些深植於血脈的記憶,終會在某個艾香浮動的清晨,輕輕喚我——歸去。
(作者為中國作家協會會員,中國自然資源作家協會副主席、詩歌專業委員會主任,《新華文學》主編,《中國詩界》副主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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