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謝飛接受香港文匯報專訪分享中國電影120周年發展流變。
●謝飛曾摘得柏林國際影展金熊獎、傑出藝術成就銀熊獎。受訪者供圖
●第43屆柏林國際影展最佳影片金熊獎分別為謝飛《香魂女》和李安《喜宴》。 受訪者供圖
●榮譽牆上謝飛的電影代表作、珍藏鏡頭及介紹。

將中國電影120年的代際譜系鋪陳於時間軸上,第四代導演謝飛的影視經歷與藝術實踐,不僅映射了中國電影的代際更迭,更成為膠片時代向數字時代更替的生動註腳。在接受香港文匯報記者專訪時,謝飛用穿針引線的方式,把中國電影人在膠片時代對紀實美學的影視探索,以及數字浪潮中對技術的突圍與人文的覺醒緩緩道來。電影能尋得到自己的誕生日,儒雅溫和如謝飛,自然要輕輕嘆一句,這是一件令人幸福的事。● 文、圖︰香港文匯報記者 胡若璋

從電影的故事中走出,也從影院的沉浸式黑暗氛圍中步入陽光燦爛的現實生活,電影對於謝飛而言,就如同日常生活中不可或缺的正餐,提供了許多溫暖人心的時刻。

83歲的謝飛,至今每日都保持有觀影習慣。偶爾,在午後的閒暇裏重溫《小城之春》《早春二月》這些影片,那些膠片特有的顆粒感總能輕易讓他想起少年謝飛追逐光影故事時的神采飛揚。

觀影筆記:回憶電影變遷

約莫15歲起,謝飛便開始記錄個人的觀影筆記。前兩年,他通過整理青少年時期的影評日記,以一個甲子的溫潤筆觸,為中國電影的發展和變遷,繼續提供着獨家記憶。

「我的第一本觀影筆記是用舊的蘇聯畫報包裹,自己剪貼了電影《黨的女兒》的劇照,至今色彩依舊鮮艷。」作為導演、也作為電影教學超半個世紀的老師,謝飛不僅是柏林影展金、銀熊獎得主,也是中國電影金雞獎終身成就獎獲得者。回溯中國電影120年的來時路,謝飛可以說是中國電影蓬勃發展的參與者、見證者和推動者。

謝飛還記得,當年考入北京電影學院導演系時,開學老師曾言:「培養一個導演所耗費的國家資源與培養一個飛行員相當。」原因自然是,拍攝電影所需的進口膠片、設備、燈光、攝影棚等都極為昂貴且稀缺。即便是電影學院的專業學生,幾年間也難得幾次接觸膠片。他至今也記得1978年帶着學生在大柵欄胡同拍攝《火娃》時,為節省膠片不得不把每個分鏡頭排演數十遍的往事。

數字技術:視頻拍攝變大眾化

「而今,數字技術使得攝像機、剪輯軟件乃至採集設備普及至大眾手中,視頻拍攝變得大眾化,電影的創新變革為人們提供了更多成為導演的機會。」不過,謝飛也感嘆:「膠片的珍貴讓我們學會對每一幀畫面負責。」

在他看來,電影從默片到有聲,從黑白到彩色,又從膠片到數字;數字技術帶來的特殊視覺效果,這樣的功能是膠片時代無法想像的寬廣、奇幻。但是,從《定軍山》到《流浪地球》,技術迭代從未割裂中國電影語言的創新求變。

從中國第一代電影人鄭正秋的「影戲教化」到自己被劃歸為的「第四代」,同一時期、陣列的導演吳天明、吳貽弓都積極在改革開放初期的晨霧中摸索着屬於中國的「電影語言現代化」。例如,用《城南舊事》的散文詩結構撕碎戲劇枷鎖,借《老井》的膠片顆粒浸透黃土地的苦澀,還有《本命年》中一開場就把人震住的長鏡頭。

征戰影展:好電影闖入國際

他饒有興致地提及,中國電影的代際劃分,其實是西方電影節倒逼出的考古學。1988年《紅高梁》在柏林國際影展獲「金熊獎」,開啟了中國電影問鼎國際A類電影節的大門。而後,謝晉導演的《芙蓉鎮》在卡羅維發利國際影展得大獎。緊隨而來的高峰便是1992年、1993年。1992年8月,張藝謀的《秋菊打官司》獲得了威尼斯國際影展「金獅獎」;1993年2月,謝飛的《香魂女》和李安的《喜宴》獲得柏林國際影展「金熊獎」;同年5月,陳凱歌的《霸王別姬》摘得康城影展「金棕櫚」獎。「一年之內,三大國際影展的大獎都被中國電影收入囊中,這在全世界都罕見。」謝飛認為,上世紀九十年代初期的中國電影是登頂過世界高峰的。因此,需要好好強調的是:以張藝謀、陳凱歌為代表的「第五代」電影人成功闖入國際影展後,中國電影也開始往前進行自我追溯和總結。

「好的作品能超越代際,但技術條件與時代命題的差異,又讓每個世代留下獨特的烙印。」謝飛常舉例說,第五代導演們橫跨着膠片與數字時代,第六代電影人則受益於數字電影的低成本。例如,賈樟柯引起人們注意的是他畢業後拍攝的首部作品《小武》,該片是16毫米膠片拍攝,只花了30萬元人民幣,這部影片也獲得了柏林國際影展的獎。

謝飛常言,過去40年來,北京電影學院發現了兩位天才。張藝謀是視覺造型方面的天才,賈樟柯是人文內涵方面的天才。再後來,中國電影的新生代導演陣容裏,有了畢贛《路邊野餐》40分鐘的長鏡頭、《1917》全片「一鏡到底」的驚艷;還有「大疆公司」的航拍來加持,影視畫面迅速以低成本獲得了自古以來就艷羨的鳥兒飛翔視角。而隨着郭帆、餃子的「科幻、視覺史詩」不斷給海內外電影人輸送一些中國電影的東方敘事與技術驚訝時,謝飛也都忍不住感嘆一句:「中國電影至今已走過120年,的確是一部技術突破與人文覺醒的雙重史詩。」

謝飛記得,在早年自己電影《本命年》拍攝現場,開片便以北京胡同的灰暗色調為基調,通過膠片對自然光的敏感捕捉,強化了主人公李慧泉(姜文飾)的孤獨與壓抑。謝飛刻意減少人工布光,依賴膠片對低照度環境的細膩呈現,使畫面充滿粗糲的紀實感。尤其是,姜文在出租車內的夜戲中,膠片對車窗光影的捕捉與淚水的流動形成對比,將角色的苦悶具象化為光影的流轉。

隨着數字技術的興起,電影製作的門檻被大大降低,這不僅為新一代電影人提供了更多展示才華的平台,也使得電影的敘事方式和視覺風格發生了革命性的變化。展望電影的未來,謝飛說︰「膠片齒孔間曾跳動着中國前幾代影人的心跳,而在修復《神女》4K數字版後,阮玲玉的旗袍褶皺再次在流媒體平台煥發新生。」

謝飛相信,在數字與膠片的共生中,中國電影站在120周年的節點展望未來,或許正如《香魂女》結尾的香魂澱——水面波瀾不驚,卻暗湧着超越時代的生命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