陳逸嫻
5月從鄉下移植來的梔子愈發枯瘦,頹勢難擋。草胡椒不知何時偷偷完成了鳩佔鵲巢的戲碼,在花盆的一角油油發綠,婷婷得簡直是喧賓奪主了。翡翠般的心形雙葉捧出細弱的拳拳的穗狀花序,彷彿總有看不見的微風吹拂過來,花序抖得翼翼小心,似在乞求一份不被拔除的憐憫。
我自無暇顧及此等植物間微末的恩怨,隨它們自行解決紛爭。陽台的植株業已更換過幾波。在最繁盛的時期,幾盆綠蘿聯手,不斷地伸展枝蔓,沿着並排而置的龜背竹、茉莉等盆栽,一路偷偷扎下根系,直到遇上陽台另一頭的桑樹。桑樹的枝條細軟,我極具建設性地搭了幾個瘦高的竹架,為其造勢,不想綠蘿侵略過來時,也順由這竹架向上、向外不住地擴張領地,一躍而上窗外的防盜網格,幾乎要憑一己之力把整個陽台包圍。
我內心是歡喜的,因着「綠蘿軍團」的強勢,午後的陽光不再晃眼,透過疏散的葉條直射到陽台的瓷磚上時,彷彿多了一層綠意籠罩的蔭涼——窗外的夏天正在興興沖沖地蒸騰、奔突,而溫潤的春日未央,由我獨佔。
日落之後,陽台就愈發像個洞穴了。如果有意幾日不去清掃自然掉落的葉片、澆水過後的水漬痕跡,就可以更順暢地進入到幻想世界。這既可以是愛麗絲夢遊仙境的兔子洞洞口,也可以是伯內特禁閉荒蕪的秘密花園。或許,更準確地說,這像是一個時間甬道,我端坐其中,返老還童,慢慢退化成一個紮着雙馬尾的小女孩為止。一簇黑亮的小螞蟻也誤入這秘境,團團又急急,觸碰後分開,那是我暗自派出的偵察兵。偶爾也有一隻身長不足一厘米的小蝸牛不知從哪冒出,緩緩從我凳子邊上行過,恍若童話故事裏的一個黏連不清的謎團。
在草葉環繞的陽台,就是這樣,容易在不知不覺中渙散。整個人、整段時日,連着天光,在一段聯翩的浮想裏漣漪一般地蕩漾開去。從日到夜,不要仰頭、不必開燈,全副的知覺只餘下陽台內的草葉與陽台外的晚風。
存在感最強的是龜背竹。它粗壯、舒展,承應晚風又自持不動。龜背竹、芭蕉,還有春羽,都有相似形狀的葉片,而我尤其偏愛龜背竹。芭蕉葉面碩大而完整,脈絡清晰有序,幸福到平庸;春羽的裂痕又太過深重,觸目略有驚心之感;唯有龜背竹,裂得圓潤、裂得獨立,莫名想起「樂而不淫哀而不傷」這樣的字眼,是應該屬於《詩經》裏的植物。我盤腿靠近它,任掌狀葉片摩挲着我的髮,假裝自己是林中的一隻鹿,「蕉葉覆鹿」的那隻鹿,不知身處何方,更無論魏晉。
閒來澆水,幸福感隨着細細的水流從噴壺口均勻灑落在植株上。密密的水珠讓葉片清晰靈動起來,濕漉漉地雀躍着。盆栽邊上的苔蘚星星點點,好似灑落一遍自言自語。等照顧完所有的植物後,端起水杯坐到它們之中,咕嘟咕嘟大口飲水,像一隻想像中的河馬那樣(雖然我並未見過真正的河馬是如何飲水)。心裏就此安定下來,猛然察覺到水的甘甜。
有時,也會感覺到自身的能量不足。那時候,就會掙扎着澆完這些植物,除了3盆蘭花。蘭花嬌氣,除了日常的怕冷怕熱、移進移出等特殊照顧外,它們還不能直接澆灌。要拿個小圓桶裝水,水位低於盆高一些,然後把帶有小孔的花盆浸入桶內,水從側邊和底部一點一點潤濕蘭花的泥土,我稱之為「泡澡」。這樣的事需要一些富足的精力,和多餘的耐心。稍稍精緻一點的物事,確實讓人平添負擔。蘭花如此,漂亮的女孩子也是。所以,我還是更喜歡和糙養即可的草葉相處。
草葉自在,我也自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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