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姜 崢
「書卷多情似故人」,無論生活在哪個城市,家中書架上總留着專門的一格給東北作家。每當想家時,這些泛黃的書頁就成了通往黑土地的時光隧道。
蕭紅的《呼蘭河傳》永遠擺在最順手的位置。讀到「嚴冬封鎖大地」的描寫時,窗外的華北暖冬突然就變成了記憶中的哈爾濱。我想起1998年那個零下30度的早晨,父親裹着褪色棉襖去鍋爐房上班,呵出的白氣在眉毛上結成霜花。下崗那年,他把廠裏發的搪瓷缸當了花盆,種上朝天椒擺在窗台——就像呼蘭河畔的人們,再冷的冬天也要在窗玻璃上開出冰花。
遲子建的《額爾古納河右岸》讓我看見另一種堅守。書中鄂溫克獵人追隨着馴鹿遷徙的腳步,在茫茫林海中開闢生存之路的身影,總與母親下崗後的身影重疊在一起。記得1996年那個飄雪的清晨,母親推着用自行車改裝的三輪車出門擺攤,車把上掛着那個印有「哈爾濱化纖廠」字樣的鋁製飯盒,裏面裝着前一天晚上和好的麵團。大興安嶺的獵民要守着那團不滅的火種,母親則守着那盞用水果罐頭瓶改製的防風雨燈。北方的寒風呼嘯而過,燈焰明明滅滅,卻始終不曾熄滅。就像書中妮浩薩滿說的:「火種要傳下去。」
去年給學生們講梁曉聲的《人世間》,當講到周秉昆在醬油廠揮汗如雨的那段描寫時,我的聲音突然哽住了。講台下的河北孩子們睜着懵懂的眼睛,他們不會明白,那一刻我眼前浮現的是父親佝僂着背,在小區車棚裏給鄰居修自行車的背影。記得下崗後的第一個冬天,父親用廠裏帶回來的扳手和潤滑油,在樓道口支起了一個簡易修車攤。他總說:「咱這雙手在車間練了20年,修個自行車算什麼。」那些被時代浪潮沖散的東北工人,哪個不是周家故事的番外篇?
如今我在異鄉教書,發現東北人的韌性其實走得更遠。張桂梅的堅守裏有我母親那代人的倔強,南仁東的執着帶着老工業基地的匠人基因。去年冬天帶學生去西柏坡研學,看見山坡上的枯草在風中搖晃,突然想起蕭紅寫的「大風雪裏,小草也要挺直了腰」。
書櫃最下層壓着父母年輕時的合影,背景是哈爾濱化纖廠的大煙囪。我每次擦拭相框,都會想起父親的話:「咱東北人就像紅松,砍斷了年輪也是圓的。」這些年在講台上,我漸漸明白:所謂鄉愁,不過是把黑土地的精神,種在更多年輕的生命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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