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廖小琴
第一次發現母親很美,是在一個傍晚。那天,母親勞作一天後,沖了澡,換了父親給她買的新裙,很滿意地笑。站在一旁的我,看着她的笑,一愣,心裏暗想:難怪大家都說母親好看,的確好看呢。
母親的一生幾乎和土地相連,播種、收割、插秧、揚麥、鋤地,什麼農活都幹得好。她面容清瘦俊秀,身材苗條,如果單看外表,實不像一位農婦,但也許是早年喪母,七八歲起就幫着繼母料理家務,十三歲起就到地裏幹活,讓她一生都將農事料理得讓人稱讚。
不過,最令人佩嘆的還是母親一生都愛美。
母親平時勞作都穿着粗布拙褲,但勞作完,定會沖沖澡,換上喜歡的衣服,好像也不為給誰看,就是為舒服。夏天的傍晚,母親還會換穿上裙子,跟着父親,帶我們姐弟倆去村口乘涼。一眾農婦裏,母親的裙子格外惹眼,有年長保守的老人說道,母親也不介意,只笑笑。後來,村裏漸有年輕的媳婦跟着母親,也穿起裙子。
母親的目光好,挑選的衣服款式穿上都順眼。因這,村中的小媳婦和大姑娘趕街時,都喜歡約上母親,要她幫着挑衣物。
有這樣愛美的母親,我也成了村裏早早穿上連衣裙的女孩。那裙,綠色,帶一蚌殼形的小衫,既清新又好看。母親還隨裙送了我一把小傘。傘也綠色,小小的,只夠罩着小小的我。裙和傘,都是母親送我的六一兒童節禮物。穿着這裙,打着這傘,走在路上,我第一次發現自己竟這般美好。這發現,是我人生中「第一次」對自己有了認識,有了確信。這樣的認識和確信,是母親頂着尚保守的村人的議論給予我的呀。
身為一位農婦,母親為何如此愛美呢?是因外公是一個讀書人,還是因她生來對美敏感?
記憶裏,還有母親從地裏勞作回來,背上壓着滿簍的玉米棒子,臉上淌着汗,手上卻握着一束小野花。她將花養在窗台,給我們看。現在,我的家中不能一日無花,就是受了母親的影響吧。
有一段時間,鄰居家的大哥哥在房前屋後種了許多花。我常跑去看,母親發現了,也不吭聲,只是一天她弄來一包種子,撒在菜園的角落處。問她種的什麼,她神秘兮兮地不肯講,只說是種給我的。等一簇簇的小芽兒從土裏鑽出,又慢慢長高、含苞時,我才驚訝地發現是百日菊、金雞菊和波斯菊。
要知道,那時,土地緊張,每一寸地對我們都好金貴,她卻專闢一處,為我種花,這讓我至今想起來,都覺自己是世界上最幸福的小孩啊。這世界上,會滿心滿意地為我種花的人,母親是第一個,也是唯一一個了吧。她讓我從那以後,心裏就有了一座小小的花園呢。這花園,為我遮風避雨,讓我覺着自己是富有的,是珍貴的,是美好的,是值得被人愛的呀。
很幸福的是,直到現在,我已年過半百,母親仍為我種着花。她原本在房前就種了許多薔薇;但女兒幼時,我帶她讀繪本《花婆婆》後,也學着花婆婆,買了許多花種,撒在村中的路邊、草叢,期待像書中一樣,滿村都有花開。母親笑了,說野草一瘋長,哪還會有花的地盤。
母親是對的。我和女兒只好死心。可一年暑假,當我們的車一拐彎,一條近兩百米的鮮花小道竟迎面撞來——那是通向家的路。母親在路旁,撒下了百日菊、金雞菊的種子。它們挨挨擠擠,開得那麼繁,那麼美。
問母親為何種那麼多。她反問,你們不是喜歡嗎。我們當然喜歡。那幾日,我反反覆覆地走在那條鮮花小路上。這條路,是母親為我和女兒種出的,是獨屬於我們的。童年時的幸福,再次湧上我的心頭。而她種的花,仍是我偏愛的菊。母親不知道我偏愛百日菊,也記不清當年在菜地為我種下的是什麼花。但我,記得呀。
那年後,母親年年都打理着那條路。我們每年暑假回家時,最先迎向我們都是那條路。因有着這條路,在疫情居家的日子,在苦悶煩愁的時候,我才會很快平靜,才會篤定地告訴自己:無論發生什麼,至少還有一條路等着我呢。因這,內心就沒了懼怕,沒了惶惑。這底氣,是母親賜予我的呢。
有一段時間,母親到城裏。她每天和我一起去接女兒。「看!」走在路上,母親對女兒說得最多的就是這個字。看什麼呢?她讓女兒看牆角的土人參花,看雜草裏的酢漿草花、點地梅的花,看楝樹的花,看麻柳樹的花。
母親怎麼就如此愛花?不,是如此愛美呢?因有這樣的母親,我才如此熱愛大自然,如此愛那些美好的東西吧。
今年,母親71歲了。前兩年,她患了腸癌,還經過化療,但仍精氣神十足,孩子氣十足,天真氣十足,仍會告訴我貓狗的事,燕子的事,還有花的事。
寫這段文字時,表妹發來照片,小侄女在母親的院中跑,旁邊是一大叢紅艷艷的薔薇花。
母親在,就有花看,就有美在,我真是幸福啊。
(廖小琴,筆名麥子,為中國作家協會會員、中國作家協會第十屆全國兒童文學獎獲得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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