鍾 倩
不知是誰發明了運動會這一集體活動,每年舉辦春秋兩季,春季運動會大都安排在「五一」放假前。
說起來,大學裏的運動會與中小學還有點區別。高校運動會比較隆重,有開閉幕式、走方隊、啦啦操花式表演,田徑項目基本上是體育特長生包圓,頗有看頭。學院之間的PK角逐,最終體現在排名上,當然,舉個小旗,在看台上當個喊「加油」的觀眾也是不錯的選擇,順便一睹「校花們」的風采,說不定就能擦出愛情的火花。
作為高校大院子弟,我每年都要經歷兩次運動會,大操場上圍觀一次,自己學校參與一次。大操場毗鄰一家國營養雞場,越牆而過的雞糞味,到了人神共憤的地步,但時間久了,大家竟聞不出臭來了。從綵排、走方隊,到開幕式當天,最後一天下午是教職工托球慢跑,我和小夥伴一遍遍檢閱,一年年圍觀,其中的程序倒背如流,看個過癮。操場上有處三腳鐵架子,是裁判發令的據高點,「各就各位,預備——」接着,鳴槍發聲,劃破天際。每年裁判都是同一人,他是外語學院的老教師,頭戴紅帽子、着藏藍色運動裝,還拎着軍用水壺。
運動會開幕式上,方隊走過主席台的瞬間,伴隨一句「向右看,正步走」的口令,無數雙腿齊刷刷正步走,半空中形成一片扇弧形,目光聚成一道白色的閃電。此刻,風穿過頭頂樹梢的罅隙,遠看像是落下一層紅色的雪,腳步踏破貞靜的雪,疾馳的光在地上抖動,有如神跡。原來,那是楊樹芒子,撿回家可以蒸大包子。
莊嚴、肅穆,雄赳赳走過主席台,那是班級的榮光,也是一個人浩浩蕩蕩的孤獨。
當我被班主任選拔進了方隊,方知個中滋味。距離運動會提前半月開始訓練,站隊形、喊口令、練踢腿、變換隊形,還有外加的展示動作,枯燥乏味,千百次重複,只為開幕式上幾秒鐘的綻放,晚上回家累得渾身散架。我從小學二年級走到上中學,操場還是那個操場,只是我不再是從前的我。
那時候開運動會,我們穿校服、白網鞋,後背上面,母親給我縫上號碼布。老師提前一天布置作業,寫廣播稿,如果稿件在運動會現場被朗讀,比中彩票還高興。我絞盡腦汁地寫,愈寫愈興奮,好像自己得了冠軍。
印象中,我跑過短跑、接力賽跑,參加過跳遠、跳高、鉛球等項目。有一年,4×100米接力跑,接棒的時候,一不小心給掉了棒,我立馬慌了神,俯身撿起木棒衝了出去,跑得昏天暗地,五臟六腑都跟着暴動,集體榮譽在此刻得到了具象化。慶幸的是,最後一棒同學反超,我們大獲全勝!實際上,成績好壞是次要的,跑完了繞着操場走上半圈,有同學過來遞上礦泉水或巧克力。那一刻,我覺得全世界都變得溫柔如許,陽光不那麼刺眼,穿過樹梢的風輕聲吟唱,樹葉簌簌響動,抹一把汗水,泛起晶體冰糖似的光。耳畔響着廣播站的播報聲,聲浪四起,如擂鼓聲,在心頭蕩漾。石枱子上的牽牛花枝蔓纏繞,不知為誰吹奏了報幕曲,又為誰唱起了童年的歌。
作家史鐵生曾說過,第一喜歡田徑、第二喜歡足球、第三喜歡文學。他喜歡體育遠超文學,這並沒有讓我感到意外,因為文學與體育相通之處在於追求「無我」的狀態。想想看,人生就是一場沒有終點的馬拉松,無論你怎麼跑,都看不到終點,如此背景下,還要咬牙堅持走下去,別停歇,就已是勝利。只不過,運動會稍有不同,高喊「友誼第一,比賽第二」,最終難逃大庭廣眾之下的勝負,總有人扮演失敗者角色。因此,某種意義上說,運動會的觀賞性大於競技性,它屬於集體大狂歡,跑啊跳啊,吶喊助威,在春光明媚的日子裏,集合大家強身健體。這與孔子攜弟子泗水游春異曲同工,「浴乎沂,風乎舞雩,詠而歸」,關鍵是要身心放鬆——開運動會,就是要釋放,要隨心,「沐春風,詠而歸」,每個人都做回真實的自己。
開運動會的大操場,從土路、瀝青到後來的塑膠跑道,設施不斷升級,一牆之隔的養雞場也搬走了,雞糞味蕩然無存,但是不知為什麼,當年的快活一去不復返了。
人至中年,我猛然意識到,命運才是終極的裁判,我們都是「人生」這場賽事的運動員,或主動,或被動,都勢必要經得一番淬火歷練,飽嘗失敗的當頭棒喝。摔倒了爬起來,受傷了從頭再來,真正的慘敗是自我的放棄——命定的局限不可逾越,唯有勇敢的超越衝破樊籠。我愈發覺得,運動會賽場上喊過的一聲聲「加油」,慢慢地,都回到了自己身上,幻化為精神的火焰;而那些年,雄赳赳走過主席台的瞬間,恍然如昨,青春的面孔在眼前浮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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