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西城

五三年打上海南來,佇居北角,一住半世紀,對北角有一股不能捨離的情懷。

那年代,北角住的幾乎清一色上海人,粵人不多,遑論閩人。馬路上,聽到的都是滬語(上海話)「阿拉儂」,難怪我父我母到老也講不好廣東話,當跟往來的多是上海朋友有關。北角面積不大,西起銅鑼灣,東迄太古船塢,人口不到十萬,疏疏落落,卻有「小上海」之名。我的老家在英皇道387號,4層高唐樓,一梯兩伙,面積逾千尺。華燈甫亮,我家熱鬧起來。媽媽的上海姐妹淘都來湊熱鬧,緞子旗袍、高踭鞋子、素手鑽戒、腕上名錶,隱現夜上海風華。我家客廳放有一台留聲機,播放時代曲,周璇的《夜上海》、李香蘭的《夜來香》、 白虹的《醉人的口紅》、龔秋霞的《秋水伊人》……醉人名曲,阿姨、叔叔相擁起舞於客廳,濃情蜜意,小孩不懂,只求阿姨手上的棒棒糖,可否賞小弟弟一口?

我家面對英皇道,一條電車路通底,左邊是糖水道電車總站,斜對面都城酒樓夜總會,名歌星方逸華主唱於此。某日午,媽媽帶我往都城午茶,在燕子道口,一麗人迎面而來,手提紙袋,一見我母,打招呼說︰「葉太太,你到哪裏去?」麗人中等身形,臉稍闊,一臉客氣。媽媽回道︰「吃茶去,方小姐,儂呢?」「哎唷,昨天夜裏,在音樂台上,一蹩腳,弄斷了鞋根,現在攞去明園西街叫老師傅修一修!」媽媽喔喔叫起來「方小姐呀,弄斷咯,買過一對嘛,華納的皮鞋不錯呀!」指着隔三四家店舖的「華納」皮鞋公司。麗人笑了一下「不不不,換個鞋根,還可以穿呀!」麗人是誰?便是後來的六嬸,富可敵國。

上海人既多,自有上海菜,四五六最出名,米拖黃魚、清炒蝦仁,最出名;另外,北角道上有花園飯店,大排檔也,卻招盡王孫公子,富商巨賈,妖嬈名雌,上海老大徐季良更是每夜必遣女傭來買鯊魚羹。不愛上海菜,有廣東菜,北大店面不大,客似雲來。西餐嘛,有皇后飯店,老爸兄弟、假洋鬼子閻伯伯,愛動刀叉,曾帶我去吃過,羅宋湯、蝦多士、英式牛扒,至今齒頰留香。

頭上有煩惱絲,北角也有名店上海大光明侍候男女賓客,技術一流,服務熨貼,收費高昂。我是小毛頭,只能花一元幾角幫襯春秧街真光理髮廳,廣東師傅,揮動剪刀,嚓嚓嚓,也能把頭上煩惱絲理得妥妥貼貼,絲毫不遜大光明。上海人重視一日三餐,早上作興吃泡飯,就是隔夜飯用熱水泡軟,伴以醬瓜、榨菜、豆腐乾。

我最喜糖水道的德昌大排檔,熱熱的鹹豆漿、粢飯,天下美味。在387號住了幾近20年,我幾乎漏記了一件舊事,就是在這裏,我見到了聞名文壇的女作家張姑姑愛玲女士,是蕭三平伯伯引她來的,端坐扶手沙發上,瘦骨崚嶒,孤高幽獨,小孩不敢近。70年了,不知怎地,我沒忘記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