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字裏行間】金庸與陳世驤

黃仲鳴

和一班後生小子座談。我問：「有誰聽過夏濟安這人？」有三人舉手，說：「看過他的《黑暗的閘門》。」又問：「陳世驤呢？」只一人說：「知道，但沒看過他的作品。」怎知道？那人說：「金庸《天龍八部》寫過他。」

不錯，陳世驤（1912-1971）是金庸最敬重的朋友。在《天龍八部》的《後記》中，金庸說：「在改寫修訂《天龍八部》時，心中時時浮起陳世驤先生親切而雍容的面貌，記着他手持煙斗侃侃而談的神態。中國人寫作書籍，並沒有將一本書獻給某位師友的習慣，但我熱切地要在《後記》中加上一句：『此書獻給我所敬愛的一位朋友——陳世驤先生。』只可惜他已不在世上。但願他在天之靈知道我這番小小心意。」

金庸說，他和陳世驤只見過兩次面，說不上有深厚的交情，「他（陳）曾寫過兩封信給我，對《天龍八部》寫了很多令我真正感到慚愧的話。以他的學問修養和學術地位，這樣的稱譽實在是太過分了。或許是出於他對中國傳統形式小說的偏愛，或許由於我們對人世的看法有某種共同之處，但他所作的評價，無論如何是超過了我所應得的。我的感激和喜悅，除了得到這樣一位著名文學批評家的認可，因之增加了信心之外，更因為他指出，武俠小說並不純粹是娛樂性的無聊作品，其中也可以抒寫世間的悲歡，能表達較深的人生境界。」

陳世驤信中有云：「書中的人物情節，可謂無人不冤，有情皆孽，要寫到盡致非把常人常情都寫成離奇不可；書中的世界是朗朗世界到處藏着魍魎與鬼蜮，隨時予以驚奇的揭發與諷刺，要供出這樣一個可憐芸芸眾生的世界，如何能不結構鬆散？這樣的人物情節和世界，背後籠罩着佛法的無邊大超脫，時而透露出來。而在每逢動人處，我們會感到希臘悲劇理論中所謂恐怖與憐憫，再說句更陳腐的話，所謂『離奇與鬆散』，大概可叫做『形式與內容的統一』罷。」

當年我看《天龍八部》，亦有「離奇與鬆散」的感覺，其後看了陳世驤之語，恍然。金庸引之為知己，當亦如是。

陳世驤無博士學位，卻在美國加州大學柏克萊分校東方語文學系執教二十餘年，職位做到教授，學貫中西，受到各界的敬重。同樣沒有博士學位的夏濟安、張愛玲都曾受到他的提攜和推薦，在美研究。

陳世驤的得意門生葉珊，在他逝世後，編輯了一部《陳世驤文存》（台北：志文出版社，1971年）。迄今為止，是陳世驤少見的中文著作合集，夏志清有《序》對他推崇備至：「五六十歲的中國人中間，不論在台灣、在大陸、在美國，有世驤兄這樣的舊學根底、古詩文修養的人實在已經不多了。這些人中，研究西洋詩學、文藝理論如世驤之專者，涉獵古今西洋文學如世驤之廣者，更是鳳毛麟角。」

只可惜，陳世驤和夏濟安一樣，各懷滿肚學問，但俱英年早逝，形諸筆墨，傳之後世的實在太少了。陳世驤曾引清初夏完淳的一句詩「千古文章未盡才」來說比他早逝的夏濟安，其實用來形容他自己亦恰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