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回導讀湖南長沙馬王堆漢墓出土的帛書《要》篇,提到孔子晚而喜《易》,遭到子貢質疑,結果引發了一場師徒有關《易》學本質的論辯。孔子表示,自己從來如一,以修身立德為旨,其讀《易》並非為了占筮,而是透過卦爻辭去理解「古之遺言」。孔子教導學生,凡事不可囿於外在形式,不應被《周易》占筮之辭影響,而應當「察其要者」,直觀全經背後的核心思想。但是,子貢對此並不滿意,帛書《要》篇載道:

子贛曰:「如是,則君子已重過(1)矣。賜聞諸夫子曰(2):『孫(遜)正而行義(3),則人不惑矣。』夫子今不安亓(其)用而樂亓辤(辭),則是用倚於人也(4),而可乎?」子曰:「校(絞)哉(5),賜!吾告女(汝)《易》之道,良筮而善占,此百生(姓)之道也,非《易》也。夫《易》,岡(剛)者使知瞿(懼),柔者使知圖,愚人為而不忘(妄),漸人為而去詐(6)。文王仁,不得亓志,以成亓慮。紂乃无道,文王作,諱而辟(避)咎,然后(後)《易》始興也。予樂亓知(智)之(7)。非文王之自作《易》,予何知亓事紂乎?」

譯文:

子貢說:「如果這樣的話,那君子已再次犯錯了。我聽老師說過:『依循正常的原則來做事,人便不會迷惑。』老師如今不安於《周易》占筮之用,反而喜歡研讀其卦爻辭,這是刻意立異於人,這樣做可以嗎?」孔子說:「賜,你太偏激了!我來告訴你《易》之道,喜好占筮的,是一般百姓之道,並非真正的《易》學。《周易》這部書,能使剛強者懂得畏懼,柔弱者懂得圖謀,愚直者不至妄為,虛偽者去除欺詐。文王有仁德,但不得以實現他的心志,成就他的謀略。紂王殘暴無道,文王於是興起,隱瞞自己的志向以避禍,《周易》才得以大興。我很樂意了解卦爻辭背後的智慧。如果不是文王親自作《易》,我又怎能得知其侍奉紂王背後之道理呢?」

註釋:

(1)重過:重,重複。過,過錯。

(2)賜:孔子門生,複姓端木,名賜,字子貢,或作子贛。

(3)孫正:依循常道。孫,通「遜」,順循也。《說文》:「遜,遁也。」段玉裁注曰:「遁,遷也。此字古音同『循』,遷延之意。凡逡遁字如此,今之逡巡也。」正,常。

(4)用倚:李學勤教授認為,「倚」通「奇」,「用奇」與上言「孫正」相呼應。案:倚,偏倚,本即有失正之義。

(5)校:諸家多解作「狡」,謂孔子斥子貢狡獪,恐非。廖名春教授本亦作「狡」解,後改作「絞」,甚確。絞,急切,偏激。《論語》:「直而無禮則絞。」「好直不好學,其蔽也絞。」

(6)漸:詐,騙。《荀子·正論》:「上幽險則下漸詐矣。」

(7)樂亓知:此當呼應前文「樂其辭」。依丁四新教授說,「知」當讀為「智」。

子貢質疑,《易》之主要作用就是占筮,孔子讀《易》而不重占,只是標奇立異,並非君子所為。此一論述,似是而非,幾近詭辯,故孔子曰「絞哉」,提醒學生做人不可太過偏激,只見表面,不見整體。

然後,孔子再次重申,以為《周易》之主要作用為占筮,不過是一般百姓的誤解。事實上,《周易》最重要的道理,也是中華傳統文化最核心的價值觀,在於陰陽平衡之道。此一抽象道理,可以透過《易》辭去慢慢理解;故多讀《易》辭,可以明白凡事必有正反兩面,使剛強者有所懼,柔弱者能堅強,此乃《易》學最重要的教化意義。

最後一段,缺文較多,這裏謹以廖名春教授的釋文為據,加以補訂。考其大旨,乃在說明文王在逆境中堅強自守,以《易》理自勉的意義。案:文王仁愛而不得其志,紂王無道卻讓文王興起,當中智慧,概即陰陽相對、福禍相倚之《易》道也。《繫辭傳》曰:「《易》之興也,其當殷之末世,周之盛德邪?當文王與紂之事邪?是故其辭危,危者使平,易者使傾,其道甚大,百物不廢,懼以終始,其要无咎。此之謂《易》之道也。」正可作為此段之注解。

謝向榮教授(香港能仁專上學院文學院院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