趙鵬飛

中秋節,香港十八區區區紮花燈,好不熱鬧。沿着海旁一路看去,風拂燈浮,光影微晃,潮聲燈影裏隔海相望,延綿不斷的山巒上,一大片樓宇透出暖黃色的光亮,很容易勾起異鄉人略略歉疚的情緒。堂上花燈諸弟集,重闈應念一身遙。遙知兄弟登高處,遍插茱萸少一人。獨自在外的人,再曠達志遠心性爽利,也有片刻難以釋懷的酸楚。尤其是普天同慶的節日裏,不經意間瞥見的風俗風物,猶如朝靜謐湖面投入的石塊,讓文學上的意象在眼底微瀾擴散出一圈一圈漣漪。有一圈可能就擊中了一處不能撫摸的柔軟。

在我的印象裏,中秋節北方並沒有賞玩花燈的習俗,至少小時候生活的關中一帶,是沒有的。那時候過中秋,通常都在晚飯後,看着月色皎皎攀上樹梢, 才收拾着將早幾日就已準備好的過節吃食獻寶一樣端出來。有月餅、柿子、蘋果、葡萄,有時候還有幾隻肥碩的臨潼大石榴,堆垛在一個個撇口的布碗裏,顯得富足豐盛。說起布碗,走出關中之後再也沒有見過。布碗是用黃土坯燒製,匠人寥寥幾筆勾上蘭花草、牡丹花,表面上釉,出爐後,顏色介於黑黃綠藍之間,樸拙中帶着幾分秀氣,粗獷裏又有幾分細緻,很像地道的關中人。

桌上擺滿了時令的食物,月亮也當頭亮着,熄了院子裏的大燈,一家人圍桌坐定,開始窸窸窣窣啃月餅。物流沒有現在這麼暢順前,西北的月餅餡料大多都是青紅絲、葡萄乾、花生仁、瓜子仁、核桃仁、冰糖等熬製而成,冷卻後既硬又甜。吃完月餅外面裹着的油糖麵皮,裏面的月餅芯得小口小口慢慢啃,老人牙口不好,硌牙床是常有的事。有一年中秋有假,特意帶了盒元朗榮華給外婆吃,她一口便咬到了蓮蓉蛋黃,忍不住感嘆,還是南方人靈秀乖巧,把月餅做得這樣鬆軟可口。外婆是標準的關中女人,精於麵食,擅長刺繡,外在爽利秀美,內裏保守傳統。趕在眼睛還沒有完全老花,她給所有孫輩們未來的孩子都繡了虎虎生威的虎頭布鞋。很遺憾,雖是天足,她一輩子也沒走出過關中平原。天上月圓,人間月半,留給我的那一雙虎頭鞋至今也還沒派上用場。

關中地勢平坦開闊,不僅長河落日圓,月亮也是冰魄銀魂。圍桌月下,夜稍稍有些深,便覺出寒意漸起霜露濃重。院裏有幾株兩個人都抱不攏的梧桐樹,驟然間有鳥雀撲閃翅膀,落下幾片葉子,清冷之氣霎時襲來,凝結在吃了一半的石榴上,現出一片蕭瑟。《紅樓夢》七十六回,中秋月圓夜,賈母帶着一家子坐在凸碧山莊裏賞月。一時興起,叫人在月下吹笛,不料想夜靜月明,笛聲悲怨,此情此景,年老帶酒之人,禁不住墮下淚來。水滿則溢,月盈則虧,凡事不過於苛求圓滿,才有望在長久的進益裏度過一段安然。

中秋成節,始於唐朝關中一帶的賞月風尚,到了中晚唐以至於宋,就成了家家戶戶對月宴飲的歡慶節日。闔家團圓賞月吃餅的習俗,是明清逐漸充實演變而來。唐人奔放宋人婉約,詠誦中秋風月的詩篇汗牛充棟。明清重人倫親情,生活的裏子更多了人間煙火。獨自四處漂泊這些年,咸陽草、長安月、灞橋柳、散關風,哪一樣都不能輕易提及,想來是關中血脈印記所致。如今長居港島,日日見樓下海灣裏,潮起潮落,船開船泊,也常生出一種望極天涯的惆悵。遠方的不可抵達,來處的行跡模糊,想必是更多背井離鄉者共通的時代宿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