胡賽標
喝茶是中國人的習慣,尤其是南方人,但我不知道有些家族的茶敘卻有特別的意味。
去年中秋節前,香港健忠哥來訊說:「要回家鄉掃墓啦,屆時一定見面茶敘……」我的心飛揚起來。健忠哥擔任香港永定胡氏宗親會會長時,我們就不時在微信聊天,神交多年,卻從未見面。我急切地問:「美國的升忠會回來嗎?」
「會的,這次專程陪他回來。」健忠哥的語氣很柔和,卻激起我內心的漣漪。他的堂弟升忠,是好萊塢特效專家,參拍的電影《詭絲》《劍雨》曾獲台灣電影金馬獎、香港電影金像獎。健忠哥邀請堂弟回鄉,是多年心願。堂弟是旅居海外的第四代華人,早就想回到故鄉茶敘,慰藉夜思夢縈的鄉愁。
中秋節前一天,他們終於從香港回來了。琺瑯鏡,條紋T恤,慈祥的笑,皮帶兩側嵌着兩隻小腰包……在福緣賓館一見面,健忠哥的儒雅細心讓人印象深刻。
這是我們第一次坐着茶敘。堂弟身材魁梧,穿着桔紅T恤,上面印着一條游動的魚。他微微一笑,說:「我祖父傳下有50多人,現在飄散在15個國家,難得一聚……」
我心裏一震,想起了家鄉一個華人家族創辦的《音源報》。為了留住中華文化的「根」,只發行九份的家庭報。
健忠哥一笑,嘴角就顯出淺淺的「茶窩」。他抿一口茶,說:「去香港三十多年了,很是懷念家鄉的一草一木,懷念家鄉的老鼠粄、牛肉丸……」大家都笑。我的眼眶有點發潮。也許,鄉音、鄉味、鄉愁,在每個華人心中,都可以繪出異樣的圖景,都可以講出奇異的故事。一次茶敘時,我聽過新加坡華人徐永源的故事:那年春天,柳枝婀娜,陽光柔媚。她組織新加坡老鄉一百多人,回到家鄉土樓旅遊。在古樸謐靜的初溪,他們走進溪石墁地的集慶樓門廳。這時,永源的叔母捧上了地瓜、芋子等雜糧,請大家品嘗。一位白髮蒼蒼的老華僑,豎起大拇指,吃着吃着,突然熱淚盈眶地哭了。
他怎麼啦?永源走前詢問。原來,這位老人吃艾粄,吃到了小時候奶奶做的艾粄的味道,彷彿有一隻溫婉的手撥動了柔軟的心弦,他思念起疼愛他的奶奶,哭了……徐永源用她玫瑰花的心,製作了溫婉的奶奶之手,還原了家鄉小吃的「記憶」。
有時候,一個童年記憶中的「鄉味」,一次看似漫不經心的「餐敘」,就能引發歷史雲煙深處的鄉愁,變成另一種「茶敘」。
遊覽完中川古村落,天色已暝。可是,第一次回鄉的升忠,卻執拗地要健忠哥帶他先回祖居仁華樓看看,彷彿要完成宗教般的儀式。我們面面相覷。
第二天是中秋節。客家人有春秋兩祭的習俗,上午掃墓。正午時分,健忠哥在仁華樓宴請親友。仁華樓是一座方形土樓,面朝稻田,背倚青山,四周層巒疊嶂,小溪蜿蜒流淌,蟬聲嘶鳴,宛若世外桃源。廳堂牆壁上,懸掛着幾代先祖的遺像……
每次回來,健忠哥都要宴請親友,舉行「茶敘」。他瞅着我們,笑容如一泓溫泉。他沏茶、遞茶,介紹說:「童年時,家裏來了親友,父親總要叫我們兄弟圍坐身邊,幫忙泡茶遞茶。這個叫什麼叔,那個叫什麼姑;茶不能倒太滿,捧茶不能用單手……小時我們很不理解。」
我好奇地問:「兄弟圍坐,為什麼?」其他人也一臉茫然。
健忠哥笑了笑,不慌不忙道:「父親告訴我們,不是他連泡茶都懶,是要我們學會待人接物,懂得做人規矩。」大家都愣住了,難怪他們家族成員個個彬彬有禮,春風拂面。
健忠哥年輕時學做裁縫。他的裁縫師傅年事已高,這次沒有來。下午,他帶上家人和禮品,去思賢村探望他的吳師傅。
師徒見面,問候,茶敘。吳師傅紅着眼圈,說最縈懷的是:某年,他到香港,健忠去電讓所有子女回家,與吳師傅見面,聊敘、吃飯。香港是快節奏的社會,每個人都很忙,吳師傅困惑不解。
健忠哥回憶道:父親家教很嚴,常念叨這句話「先把人做好了,到哪兒都有貴人」。聽罷,我一時陷入沉思:先做好人,自有貴人。四周寂然。
中華民族的茶敘,品的不只是茶的清芬、人的親情,還有更寶貴的東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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