楊本明

那年草長鶯飛花紅柳綠時節,首遊四川,四川的美景太多,被安排得行程滿滿,沒有武侯祠,沒有杜甫草堂。

晚宿成都小酒店。飯後沿河漫步,眼前晃過紅男綠女、鶴髮童顏的成都人,或獨步,或三五成群,不疾不徐,寫滿悠閒;偶然瞥向街市招牌,千年蜀都,文化底蘊時時可見:送仙橋,臥雲軒,月滿西樓,詩緣招待所……腳踩着街市邊青石板,不經意間低頭,「遲日江山麗,春風花草香,泥融飛燕子,沙暖睡鴛鴦。」哦,這不是杜甫的絕句麼?於是細細留心。不遠處,發現一幅杜甫詩意畫。再往前,「巴蜀愁誰語,吳門興杳然。九江春草外,三峽暮帆前。厭就成都卜,休為吏部眠。蓬萊如可到,衰白問群仙。」又是詩聖杜甫《遊子》詩。電光火石間,心被猛地一撞:此處離杜甫草堂或許不遠。詢之路人,果然。那麼,任何景點可以不去,草堂是萬萬不能不去的。那是寫下「朱門酒肉臭,路有凍死骨」千古名句、我無比仰慕的詩聖杜甫晚年結廬所在啊!

翌日6時打的,直奔杜甫草堂。草堂尚未開門,站在門口,未見古柏森森,只有兩株黃桷樹一左一右正吐着娥黃嫩芽,樹旁,夾竹桃開得正艷。抬眼望去,草堂青磚灰瓦木結構,黑漆大門,紅漆門楣詩聯,楣書「杜甫草堂」4個金字;聯曰:「遊宦上峨眉看浣花溪畔濯錦江頭合構草堂小住;置身參稷契憶萬里依人百年傷亂只將詩卷長留。」清許光曙撰;挑樑屋簷一字排開掛着6個綵球,6盞詩燈。大門緊閉,唯有門邊全國古籍重點保護單位牌子和國家一級博物館,顯現着此處尊榮。台階無苔痕,旁開一側門,門內,一川女正在數株瘦竹下慢條斯理地揮着笤帚,閒掃落英繽紛。

正是暮春時節,已非秋高8月,依然狂風呼號,雨,說來就來。四圍高原崇山峻嶺中的盆地成都,蜀都王氣縈繞千年,莫非依然故我千年不變的氣候?茫茫雨霧中,思緒越千年。我眼前彷彿出現一年邁長者,拄着枴杖,清臒的臉龐,深深的皺紋蓄滿憂國憂民的悲傷。耳中回響郭沫若的名聯:「世上瘡痍詩中聖哲,民間疾苦筆底波瀾。」

這就是你,詩聖杜甫。我心目中永遠的杜甫。與同時代的詩仙李白相比,你年齡要小,我卻固執地以為你比李白年長。儘管我後來讀到你的《夢李白》「死別已吞聲,生別常惻惻。江南瘴癘地,逐客無消息。」方知李白先生先逝。詩聖的你有如30歲的年齡、60歲的心臟,而詩仙卻有今年十八明年十七的浪漫。你永遠顯得比李白老。因為你的形象永遠是瘦削清臒的臉龐,骨瘦如柴的身板,肩着一支如椽大筆,牽着一隻蹩驢,載着詩囊,沒有酒,沒有阮籍那份死了埋我的灑脫,沒有李白那份「我醉欲眠卿且去」的散淡;沉鬱頓挫是你的詩風,關注草根是你的詩魂。「致君堯舜上,再使風俗淳」是你上下求索為之不懈奮鬥的理想,你渴望「會當凌絕頂,一覽眾山小」一展平生抱負胸襟。然而,「安史之亂」的「烽火連三月」,你只能忍看「國破山河在,城春草木深」;看「無邊落木蕭蕭下」,望「不盡長江滾滾來」,目睹「三吏」橫行,只能含淚「三別」;最終「艱難苦恨繁霜鬢,潦倒新亭濁酒杯。」能不華髮早生?能不疲累憔悴?

風起了,茅飛了,「八月秋高風怒號,卷我屋上三重茅。」雨來了,床濕了。「床頭屋漏無乾處,雨腳如麻未斷絕」。茅屋為秋風所破,換為別人,想到的是怎麼賺錢、撈錢,以詩為媒,為自己住高樓大廈,買獨棟別墅聚斂資財。而你想到的卻是「安得廣廈千萬間,大庇天下寒士俱歡顏」和「吾廬獨破受凍死亦足。」這是怎樣的理想,這是何等的胸懷!一生為百姓黎庶奔走呼號,你太累了、太操勞了,我不敢驚動你、不忍驚動你。

我還是靜靜地離開吧,讓草堂永遠留在心靈深處最柔軟最聖潔的地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