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紅綠燈,十字路口旁的「叮叮叮」,清脆而有節奏地匯聚、散開着人群。踏步斑馬線上的內地作家黃燈,充分地接收着香港滾滾人流中的多元面貌和氣息。觀察人群的習慣,早已如同呼吸一般介入黃燈的日常生活;把普通的大多數人的日常生活凝練成社會景觀,也成功為她開闢了非虛構寫作的一席之地。
帶着新書《去家訪》,黃燈來到香港書展。接受香港文匯報專訪時她直指,書中所記錄的內地學生的問題,本身就是當下全球各地年輕人的共同境遇。當被問及,如果作品後續在港有望出版繁體版時,黃燈自然期待:不同的經驗碰撞,也能似稜鏡般照射成像 。「我也渴望聽聽香港年輕人的聲音。」◆採訪:香港文匯報記者 胡若璋
「《去家訪》的完成,《我的二本學生》才算獲得了相對完整的表達。」如黃燈在新書的自序裏所說:「敘述和描繪出『講台之上』和『講台背後』的雙重教育圖集,是我多年的心願。五年的家訪經歷,讓我感受到了家庭教育、社會教育和學校教育所形成的複雜關聯和參差途徑,感知到了學生背後故土、家庭、親人所鏈接的教育要素,以及曾經駐留的小學、初中、高中,相比大學的一覽無餘,才是他們更為根本的成長底色。」
在不同的採訪、活動上交流、分享,是黃燈教學和寫作之外無法完全迴避的社會活動。何況,借助多元媒介的報道和傳播,文本又產生新的文本。黃燈認為,這些也在構成她作品以外的另一個場域。
紅綠燈前 有了新的書寫衝動
「我喜歡和年輕人交流,本身也是個喜歡講話的人,所以我和學生的交往很有耐心。」即使久居廣東多年,湘音濃厚的普通話,很容易讓外界知道黃燈最初的來處。
每年畢業季,大學生就業難的新聞消息層出不窮。應景的話題,如在討論年輕人當不當「卷」的在線互動中,網友、讀者急切地想獲悉她的觀點,尋求一些迷茫時期的安定。當香港書展的講座分享邀約過來時,黃燈覺得有必要且對香港也有好奇心。她還沒和香港的年輕人有過面對面的大規模交流,也很渴望了解香港學生的日常校園生活。如果有老師或者學生這樣的當事人進行文本創作敘事,黃燈說,她很樂意做一個踴躍的讀者。
關於「下一部作品」會瞄準什麼,黃燈大方坦露,有寫廣州的想法和衝動。久居廣州多年,黃燈家住海珠區客村一帶。每每出門在十字路口等紅綠燈時,滾滾的人流從斑馬線上經過。他們到底來自哪裏?他們要到哪裏去?他們手上的工具奇奇怪怪……都市裏日常流動着的這類自然景觀,在黃燈看來,衝撞感帶來的生機和活力十分強大。同時,她也看見:「廣州也有很多沒讀大學的人留下來了,他們中的大多數精神狀態不錯、生活質量似乎也還可以。」
觀察和探測不同群體,似乎早已成為一種下意識的行文習慣。說到底,黃燈最關切的還是年輕群體的發展境況。
非虛構寫作的意義
目前為止,《大地上的親人》《我的二本學生》《去家訪》三本非虛構的作品裏,黃燈都秉承着一個開放式結構。記者邀請黃燈用虛構的寫作方式,選擇一個學生為TA安排一齣似影視戲劇般的出場,黃燈笑着想到了學生張正敏。「正敏本身也通過書寫媽媽這個越南新娘的群體獲得了較高關注度。」黃燈也時常會想十年、二十年後,正敏會是什麼樣子。一個真正的中產階級?一個獨當一面的能幹女人?她是不是完全通過自己的努力,好好修復了她的家庭還有童年時期帶給她自己的一些傷害?最好的教育是「自我教育」,黃燈在正敏身上看到了可能;好的寫作需要強烈的競爭感,黃燈發現,這一定不是跟別人,而是跟自己。
閱讀《去家訪》,平實質樸的短句敘事,令記者多次鼻頭發酸眼濕濕,也不免好奇追問:非虛構寫作的意義在哪個時刻比較強烈?
「我是二本大學,終於有勇氣說出我的大學了」、「中山大學的黃達人校長告訴我,他讀了我的書之後很受觸動,在很多場合呼籲大家多關注二本學生,多給二本學生一些機會。在招研究生的時候,不能因為學生第一學歷不好,就把他們淘汰掉」、「也有用人單位的老闆跟我說,他們以後也要多招收二本學生」……諸如此類的反饋,令黃燈對自己的書寫和分享都覺得值得。她笑說,這種時候,她會允許自己的自豪感爆滿一小會兒。
畢竟,如果日常在校園裏沒有和學生對話的耐心,如果沒有了這些有意識的記錄,這些普通的大多數群體的大小事情就會四處飄散掉了,不形成所謂的意義。但對話發生,且對發生的事情有了某種書寫,產生了故事。隨之而來,來自社會、學生、行業甚至是個人的改變,黃燈都在一點點細微覺察。
在家訪中不斷被激活
在個人化的視角觀察下,你能夠觀察到什麼,能把它敘述到什麼程度? 《去家訪》裏的學生也是黃燈的首批讀者。「自己被表達出來的新奇和渴望,是較為普遍的情愫。」黃燈說,那感覺恰似,他們各自換了一身衣服站到很遠的地方,然後他們自己不斷地對着自己左打量、右打量。
做自己的讀者,黃燈也對不同的閱讀體驗心生一點奇怪。說起《去家訪》裏的故事,黃燈有許多被激活的瞬間,也通過和同學家長們的交流,看到了一幅動態清晰的基層生活畫卷,這是更為豐富而真實的中國。
非虛構寫作這幾年在內地引起了很多關注,黃燈在非虛構的文學創作中也開闢出了一席之地。如果說《我的二本學生》,黃燈引發了外界對二本學生群體所面臨的競爭殘酷性,有了貼近血肉般的感受;《去家訪》裏那個在場的黃燈,明顯長吁了一口氣。在家訪中,她看見一個個立體而豐富的普通家人,隨着學生和家人走進他們具體而稠密的日常生活中。對於家人的盼頭、學生的出路,甚至是對教育的考量,黃燈也率先擺脫了社會成功學的框架,也修復了自己內心最深處的虛空:世俗的成功和幸福,不再是急切和直接的願望。
在和不同家庭的聊天中,黃燈也不自覺地回望了自己的來時路;在學生的親人聚會的餐桌上,想起了自己散落各處的親人們……
「每個個體都有從社會夾縫中突圍的可能。」在家訪的途中,這種意識和信心不斷被激活。就好比,和羅早亮媽媽聊天的時候,黃燈很自然就想到姐姐;去曉靜家時,聽她媽媽講在深圳打工的經歷然後又嫁到饒平村後的日子。黃燈多年來一直關注或疑惑的一個情景在那刻得以具象化:「小時候跟我一起長大的女孩子到哪裏去了?」
鄉土的情感濃度和強勁生命力,超出想像。很早就有人發出感慨:未來的孩子沒有故鄉只有故城。黃燈對此早有警惕。兒子很小時,她便經常帶他回湖南、湖北的老家。和爺爺奶奶、大伯、堂兄妹的相處中,孩子有和親人們的情感記憶,他能惦念的人越多其支撐力就越大。這也讓孩子漸漸看到父母的來路,自己的來路。
黃燈直言,對以前的生活沒有了解,很容易活在一個概念裏面,大家就很容易被一種概念化的價值觀牽着走。遇到事情的時候,就會缺乏很多具體的生活情境來對他產生啟發和支撐。當下的互聯網上,關於年輕人的「斷親」帖文層出不窮。一個人的成長很多時候是來自於對身邊人的觀察和感知。黃燈認為,「斷親」的年輕人其實就是他本身力量不夠了,沒有力量去鏈接更多東西就想把自己包裹起來。
「長期如此,人容易萎縮掉一些東西。」黃燈亮起的路口,講着過往來路的黃燈如此說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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