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逸 復旦大學網絡空間國際治理研究基地主任、教授

當下美國的校園風暴吸引了全球關注。這一風暴的背景,是2023年10月加沙危機爆發至今,以色列在加沙地帶的行為已經超出國際社會可以容忍與接受的邊界。無論是以色列對救援車隊、提供人道主義物資的非政府組織、巴勒斯坦人醫院的襲擊,還是在加沙幾所醫院發現的「萬人坑」,以及超過25,000名被殺的婦孺,這些暴行讓越來越多的人認為,這是一場正在上演的種族清洗,是一場需要被制止的人道主義災難。美國大學的學生們正是基於這樣一種樸素的認識,開始在校園內進行平和且充滿美國傳統特徵的抗議行動。但是,這場行動以超乎人們想像的速度,引發了來自美國相關部門和機構的強勢壓制。大規模的逮捕,警察對普通學生與教授的粗暴行為,以及出現在校園建築物頂部的狙擊手,用一種令人錯愕的方式,迅速釀成了這場令全球震驚的政治風暴。

從這場校園風暴,人們看到了美國政府應對危機的蠻橫與笨拙。各方的觀察與分析普遍認為,此次校園風暴爆發至今,基本邏輯並沒有脫離美國校園運動的一般規律。經歷過20世紀六十年代反戰運動的人們,普遍在此次校園風暴爆發初期看到了諸多似曾相識的畫面,但讓人們感到意外的是,從最初的哥倫比亞大學開始,美國高校以及政府部門在所有應對策略中選擇了最為簡單、粗暴、笨拙,且注定無效的一種做法,那就是用極具視覺衝擊力的方式,進行強勢壓制。

兩黨爭鬥令美國更撕裂極端

從效果看,與其說是在尋求迅速解決危機,不如說是相關機構和部門,包括各路政治精英,都在努力展現一種「已經盡最大努力」的政治姿態。他們優先考慮的目標,不是務實地解決問題,而是避免讓自己的政治對手找到用諸如「縱容放任反猶太主義」等標籤攻擊自身的機會。 

將警方引入校園的校長、宣稱動用國民警衛隊的參議員和眾議長、將示威甩鍋為俄羅斯介入結果的前議長佩洛西、面對手無寸鐵高喊憲法權利仍然強勢出擊的警員,不同位階的各色人等都有着強烈的衝動,用能夠使用的最為激烈的話語,展示自己有多痛恨「反猶太主義」,對於被定性為「反猶太主義」的校園風暴,做出了多大程度的堅定打擊。至於在此過程中,對美國的核心利益造成了多少傷害,對美國社會形成了多少撕裂,很顯然,就現在美國相關部門、機構和政治人物的表現來看,已經不在考慮範圍之內了。

從學理的角度來看,當前的美國越來越清晰地展現出了亨廷頓筆下「普力奪社會」的顯著特徵:長期累積的政治與社會撕裂,已經使得原有的制度設計難以容納不同意見的有效溝通交流,以及在此基礎上的妥協處置;各種意見和觀點傾向於更加極端地進行表達和展示;各類群體不再信任制度,而更多地採取體制外表達的方式,繼而形成激烈的衝突與碰撞。

在美國,這種制度的失效,其實在2016年前後已經被福山等學者注意到,他當時明確指出,美國已經因為黨爭撕裂,形成了「否決政體」。互投否決票的結果,事實上癱瘓了政府採取務實行動的能力。很顯然,在此基礎上,伴隨特朗普政府以及拜登政府期間兩黨日趨撕裂而非彌合分歧,民主共和兩黨不約而同採取了社會政治化的運作策略,將美國政治與社會運行的遊戲規則變得更加撕裂、極端,而非包容與融合,並最終在加沙危機這個帶有一定偶然性,但又帶有某種必然性的突發事件的刺激下,進行了具有巨大視覺衝擊效果的爆發性展示。

進退失據引發管治危機

具體就目前的校園風暴而言,涉及的社會政治化要件有三:第一,加沙危機實際造成的人道主義災難;第二,作為政治紅線的「禁止反猶太主義」;第三,持續臨近的2024年總統選舉。

從加沙危機爆發到校園風暴席捲美國,可有這樣比較明確的三個發現:

第一,白宮決策的核心依然是選舉精算,導致瞻前顧後,動輒得咎。一方面,不願意冒着開罪猶太游說網絡的風險,在明確推進加沙危機緩解方面採取實質性舉措,擔心因此會造成政治對手的選舉優勢;另一方面,又捨不得搖擺州的阿拉伯裔溫和派選票,試圖通過對以色列採取一些象徵性的表態來鞏固支持。最終,在加沙危機中失去了開展斡旋的信任基礎,在國內因為無法控制以色列在加沙地帶大開殺戒,導致青年群體為代表的選票持續流失。精算導致進退失據、一籌莫展,校園風暴開始之後的舉棋不定,更讓局勢迅速失控。

第二,校園管理方面臨「禁止反猶太主義」的政治正確壓力,失去了有效治理所需的彈性空間。在2024年選舉季節的大背景下,美國國內相關事項的處理,尤其是如何處理親巴勒斯坦、批評以色列的言論與行動,與「禁止反猶太主義」的政治正確議題直接綁定。相關方,尤其是校園管理者,被迫面臨着政治站隊而非基於治理效果的選擇:在美國政治精英圈層,事實上「反猶太主義」已經被界定為「不能批評以色列」乃至「不能不支持以色列的一切言行」,任何試圖基於治理內生規律,回到事實本身,甚至是回到美國自己強調的基本價值來探討加沙危機以及支持與反對立場的彈性空間,均被「支持以色列,不然就是反猶太主義」的原則抹消。僵硬壓制任何不同意見,最終導致校園風暴發生。

美國霸權正加速走向衰退

第三,以自我為中心的算計模式導致沒有人願意為風暴踩下剎車。從學生的角度看,其行動是在捍衛真正的人權,且按照校園文化和美國一般認知規律,此類行動完全可以獲得更大的活動空間。但是在「普力奪」和「雙重否定」構建的政治態勢下,無論是高校、警察,還是國會以及政府,都採取了典型自我為中心的算計模式,沒有人願意去作出妥協,踩下剎車,因為那個人會因此支付沉重的政治代價,即使他做的事情在中長期看來,是有利於美國國家利益的,也是符合傳統和古典的美國價值觀的。

「當一個國家開始走下坡路的時候,一定會有人出來狠狠踩一腳油門。」此次美國的校園風暴,讓人不禁想起英劇《是,首相》中的這句台詞。或許人們將從這場風暴中看到類似場景的開端,在黨爭撕裂與治理危機交相推動下,美國霸權向着衰退的方向高速前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