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百家廊】一樹榆錢春意中

張維菊

一直以為，榆錢一露頭，就是淺碧嫩綠的鄰家小丫頭了。立春過後，雨水之前的某一天，我在院子裏散步時，忽然發現那株榆樹枝上，冒出來一層密密麻麻的小圓粒兒。輕輕拽住泛着銀光的枝條，仔細瞧去。一排排暗褐色的花萼裏，包裹着一粒粒花骨朵，就要掙脫出來似的。這就是榆錢初生的模樣嗎？

一群麻雀飛出竹林，落在榆樹上。彷彿經我提醒，牠們也爭着來看這個存在多年的秘密，並為此嘰嘰喳喳，討論得熱烈。

風和日暖。榆樹上，一粒粒花苞漸次打開。我這才恍然大悟，榆錢不是花，是種子，是果實，確切地說，叫翅果。而眼前看到的，這些小傘兵一樣落在枝條上，先葉而發的小苞苞，才是真正的花呢。它們的莖，嫩白到近乎透明，頂着一簇紫褐色的花蕊，花萼是更深一點的黑褐色。它們在風裏晃呀晃，飽滿，精神，自帶光芒。

誰能擋住一碗榆錢粥的誘惑呢？尤其是在那個物質匱乏的年代。滿樹青綠映亮了人們的眼眸時，性急的孩子，就迫不及待地拽彎枝條，一把擼下一串榆錢兒，逕直往嘴裏塞了。淺綠的汁液迸發出春天特有的青氣，帶點兒香、帶點兒甜，解饞，也壓餓。揇幾把榆錢兒，幹活就有了力氣。母親讓二哥用竹竿綁了鐮刀，夠下幾枝來。我們興奮地把榆錢擼到竹篩裏。母親舀上一鍋水，燒開後下玉米麵兒，將淘洗乾淨的榆錢放進鍋裏，攪拌均勻，再熬上一小會兒，玉米麵兒的香，和榆錢香就咕嘟咕嘟冒出來了。盛到一隻隻白瓷碗裏，熱氣騰騰端上了桌。粥色金黃，襯着鮮綠，喝到嘴裏，黏乎的，滑溜的。一碗下肚，溫胃暖身，又熨帖，又舒坦。春天的好，在一碗榆錢粥裏，落到了實處。母親給我們蒸榆錢窩頭，偶爾也會煎榆錢雞蛋，捲在煎餅裏，是上等的美味。往日的清貧時光，而今回望，竟是豐富與豐盈了。大約，時光是最好的調味師吧。

奶奶曾收留一位討飯的老婆婆，在一個饑饉之年，榆錢滿樹時節。老婆婆就在西屋旁邊的柴房裏住了下來。母親煮了榆錢粥，會給老婆婆盛上一大碗，再用煎餅捲了用薺菜豆沫炒好的渣豆腐，一起送過去。老婆婆感激不已，一直說着道情的話。已經記不清，她家中是否還有親人，為什麼要出來討飯了，只知道，從南山套子裏出來的她，把我們當成了自己的親人，度過了困頓人生中一段相對安穩的日子。後來，老婆婆去了哪兒，是不是回到了自己的家，已不得而知了。彼時，小小的心靈深處，忽然湧起悲傷：為老婆婆下落不明的去向，和不可預知的命途。

村中西河小石橋右畔，向北有一座高高的黃土崖，崖壁上生出兩棵緊挨着的榆樹來，遮住了半個洞口。據說，那被黃土掩埋的土洞，深不可測，能通到古時候的集市。我常常從池塘小路繞過去，想看看那兩棵榆樹上會不會跳下個榆娃娃，帶我們走進洞裏，去往另一個奇異世界。後來才知道，榆樹葉上長出的紅色榆娃娃，其實是一種病蟲害，叫做「蟲癭」。現在，榆樹愈來愈成了稀罕之物，榆錢也很難見到了。當我走進公司大院那片蓊蓊鬱鬱的榆樹林時，頓生歡喜。帶人前來移樹的苗木公司經理小趙告訴我，榆樹寓意健康長壽，講究的人家，認為種榆樹可以給家裏帶來財運和福氣，「家有榆樹，年年有餘」嘛。現在榆木疙瘩成了寶貝，榆木盆景在市場上也是搶手貨。想要種的話，等榆錢兒落了，堆積一地的榆錢會朝土裏泥裏扎根，到時，把生根的小榆樹苗帶土挖下，移栽到盆裏就可成活。

「桃花櫻花紅雨零，桑錢榆錢草色青。」晴空拖藍，春山可望，春水錚琮，一枝枝榆錢，簇簇清新，團團鮮嫩，搖曳成春天最美的畫圖。

一樹榆錢春意中。你看，受了節氣的滋潤，萬物都發着光，透着亮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