趙鵬飛

我一直覺得,人生路歧,愛而不得,是《天龍八部》最想告訴讀者的一個道理。

壓上一生榮辱夢想光復大燕做皇帝的慕容復,本是資質稟賦卓絕超群的人中龍鳳。怎奈天不相幫,復國路上屢敗屢挫,屢挫屢敗,大夢落空後,癡傻瘋癲,最終草芥入煙塵,慕容一脈香火不傳。

出自少林一心向佛的虛竹,本性純良為人迂腐,看似誤打誤撞解了玲瓏棋局,實則天命所歸,不情不願推三阻四之下,入主靈鷲宮號令武林中人,雙向奔赴迎娶情比金堅的西夏公主,平生際遇在芸芸凡夫俗子之中,也只此一例。

生下來便真有皇位可以繼承的段譽,玉樹臨風的皮囊下,一副憐弱護幼慈悲心腸,不願學殺人之術卻修成逍遙派最上乘的功夫,做了可以三宮六院的大理國皇帝,自始至終眼裏只有一眼萬年的王語嫣。看似琴瑟和鳴,治國有方,只怕午夜攬枕憶起少年時的初心宏願,也只能望穿帷帳無可奈何。

志在和所愛之人歌酒塞外,牧馬放羊,兒女情長的喬峰,一掌誤傷了愛人性命,又被家國大義族群糾葛所累,眼看忠義不能兩全,人間無處棲身,自戕終了,竟成了這位慷慨激昂人人景仰拜服大英雄的唯一正解。唏噓哀哉,任誰人提起喬幫主悲壯結局,不由得扼腕嘆息一聲,天縱英才何至於此。

吐蕃國師鳩摩智醉心武功,發願遍訪武學典籍,笑傲中原江湖,怎奈剛柔相沖走火入魔,功力盡失後反大徹大悟,鑽研佛法,終成一代高僧。只是彼今生所得已非今生所願。

阿朱阿紫一對姐妹花,本是大理鎮南王所出私生女,一個兩難之下,捨身救父倒斃愛人掌下,此恨綿綿無絕期;一個拜師不淑,被縱得陰毒狠辣,眼見癡愛之人命絕當場,自剜雙目償債後,挾所愛之人屍身跳崖以命相殉,慘烈決絕之狀,可怖可嘆可憐。

除以上諸位主角外,書中之人,幾乎人人歧路難擋,個個愛而不得,竟無一人能得償夙願成就初心。

蔣勳評《紅樓夢》的時候,說這其實是一部佛經。直接用佛教術語取名的《天龍八部》,又何嘗不是另一部勸導世人的佛經。少年時初讀此書,滿心滿眼都是江湖兒女,快意恩仇,我行我素,放蕩不羈。隔了多年再讀,才覺蔣捷的《虞美人·聽雨》,看似淺顯粗疏,其實頗有了悟。

20年前華山論劍,主持人問金庸,據說你看自己寫的書大哭過3次。第一次是《倚天屠龍記》,張無忌和小昭別離;第二次是《天龍八部》,喬峰一掌打死阿朱;第三次是《神鵰俠侶》,16年後斷腸涯赴約的楊過,直等到日落西山,也沒有等來小龍女。現在你再看,還會難過嗎?金庸先生回答說︰「我聽你說起這件事情的時候,已經很難過了。」

本月10日,逢金庸先生誕辰百年,凡有井水處有人讀金庸。拉拉雜雜一點感慨,算是對先生一點紀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