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趙鵬飛
以前冬日在家,一家子圍爐閒談,會有人忍不住拿了桂花稠酒的酒罈來,灌滿雪花鐵皮錘揲而成的瘦高酒壺,坐在爐火上的鍋子裏燙熱了喝。稠酒甜膩,桂花香濃,混在一起,我倒是不大喜歡,寧願學着大人皺眉把熬煮的儼茶,熱熱喝下去,瞬時滿嘴發苦,哈出去的口氣,在眼前騰起一團白霧,溢進鼻孔裏,也是澀澀的。過了一會兒,舌尖上開始回甘,下意識地咀嚼黏在唇邊的細碎茶梗,不易察覺的青草味隱隱略過。隔着霧濛濛窗玻璃瞥出去,高大挺直的泡桐樹光禿禿的枝椏,刺向天空。
省博裏藏有一把名頭頗響的酒壺,舞馬銜杯紋銀壺,屬於國寶級的館藏,我專門去看過一回。此壺用的也是錘揲技法,一整張銀片,被捶打成皮囊狀壺身,飽滿豐腴,壺嘴小巧,還配有一個複式蓮瓣的壺蓋。壺身兩面,各浮雕一匹口銜酒杯曲腿蹲坐的鎏金駿馬,靈動鮮活。後來我在西關參觀過打銅人作坊,眼見一張平平無奇的銅片,在打銅人的手裏反覆錘揲,最終形成一件玲瓏秀氣的酒杯。技藝傳承千年,匠心始終不變。盛唐時權貴夜宴豪飲所用的精緻酒壺,擺在博物館展廳裏,恍若一段繁華歷史留給今人的冰冷碎片。一尊春酒甘如飴。蒸煮釀造而成一壺甜酒,穿越朝野流淌坊間,迄今仍能撫慰口腔溫熱情緒。隔着博物館展櫃厚厚的玻璃,無法貼近銀壺去嗅上一嗅。蓮瓣壺蓋上是否還殘留有桂花香,就不得而知了。
不覺間,在南方生活的年頭已多過了北方,重油重鹽的飲食習慣,在四季不落葉的溫暖濕潤裏,洗脫得清淡疏散,就連原本不太靈敏的鼻子,也跟着變得敏感起來。有時候在逼仄的電梯間,或是港鐵車廂,遇到稍微有濃重的香水味,為防噴嚏連天,就得趕緊先屏住呼吸,忍過這一段。不過甚為奇怪的是,對草木散發出的味道,不僅沒有生理性拒絕反應,反倒還能嗅出其中的微妙之處。專門為此去問了醫生,也沒有說出個所以然。有一回跟朋友在束河小住,夜裏沿着小鎮上蜿蜒曲折的河道閒逛,雖是深秋,葳蕤草木的氣味,清幽潔淨。走到一戶院門緊閉的雕花門樓外,我忽然嗅到了一縷若有若無的清香,極淡極淡,駐足細細聞卻又隱然難覓。忍不住上前叩響門環,說明貿然打擾的來意後,好客主人家含笑邀我們入院。原來院中一株老樁臘梅,正開得歡愉。
之前在廣州住着時,家門口便是綿延近萬畝的大夫山。林木森森,芳草萋萋,裏面大大小小的湖面有十多處,相連的湖用多孔橋連接,風雅秀麗。最具特色的還是山林見縫插針似的遍植桂花。無論是在竹影婆娑的狹道中漫步,還是沿着高林闊葉的木棉叢穿行,總能嗅到清雅的桂花香。上個禮拜回去,約了久未謀面的跑友在山裏晨跑。恰逢桂花進入盛花期,所到之處,桂香瀰漫,猶如置身桂花森林,鬢衫染香沁入心脾已不足以形容。桂花大抵分作四大品系,金桂、銀桂、丹桂、四季桂。大夫山的桂花,以銀桂為主,花色淺白細碎,雖是花期,隱在深深淺淺的樹蔭裏,不專門上前細看,很難發現。
只是歲月蹁躚,花開荼蘼,欲摘桂花同載酒,終不似,少年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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