黃仲鳴
書櫥當眼處有部《隋唐演義》,還有部《西遊補》。這兩部書,為何受我重視?為何一看再看?說起來,已是1970年代的事了。
那時,看了夏志清一篇文章《夏濟安對中國俗文學的看法》,其中有說:
「普通人提到中國舊小說,都以《三國》、《水滸》、《西遊》、《金瓶梅》、《紅樓夢》、《儒林外史》為六大傑作。在濟安看來,金瓶、儒林是極拙劣的作品。同時他提出《隋唐演義》、《西遊補》那些不大被人注意的小說。寫小說最低的要求是故事有趣,讀起來引人入勝,濟安對金庸的武俠小說有偏好,可能因為中國新舊小說可讀的太少了。」
夏濟安是夏志清的兄長。對這位「大哥」,夏志清是萬分佩服的。只可惜在1965年,年僅49歲就病逝於美國。他喜讀中國舊小說,有意以英文寫部《風花雪月》的書,研究中國古代俗文學,其中有章論「相思病」的,極有創見,也是開風氣之作,惜事未竟,就撒手塵寰。他在給「志清弟」的信說:
「此書將有很精彩的一章:on 相思病。西洋romance裏似乎無相思病。相思病是心理影響生理的一個極端例子,實際的medical cases恐怕不多(研究這一點,我該有Ellis那樣大的學問),但是中國人是『相信』它有的。《西廂記》張生之病因得鶯鶯之信,霍然而癒。《牡丹亭》的杜麗娘因生相思病而死。《紅樓夢》裏的賈瑞害的是『單思病』,情形又不同。害相思病的人,的確因憂思成疾,而其病又因wish之fulfillment而可很快的痊癒。也有人因『相思』而得『癆瘵』的,那就不容易好了。我認為這種病只存在於中國的romance中……這一點如得很大的學問來補充——包括中醫,希臘羅馬以及歐洲中世紀的醫學,近代psycho-analysis,歐洲的romance與民間傳說等,單此一題目即可寫成一部專書。」
注意到中國舊小說與戲曲中的「相思病」,夏濟安可算是第一人。今夏氏兄弟俱亡,有誰可據此課題而寫成一部專書?
夏濟安還說,中國小說假定有兩種秩序:
一、 Social order——倫理的正常(倫常)與乖謬。勤苦的書生中狀元,innocent love與淫婦。清官與貪官。小姐與丫鬟。忠僕。俠客。
二、 Cosmic order——命運。投胎;冤冤相報、從玉皇大帝到城隍土地的hierarchy。求觀音必有靈效。動植物成妖、枉死者有冤鬼,冤鬼必能自己報仇。
這是他讀舊小說、戲曲的心得,也是《風花雪月》的思路。他已初訂大綱,預分十章或十二章,一月寫一章,「將不吃力」,即是一年可竟其功。可惜呀!壯志未酬。
在所謂「六大小說」中,夏濟安斥《金瓶梅》、《儒林外史》為劣作,而推《隋唐演義》與《西遊補》。我當年也是經他的推薦,而買了這兩部書,一看之下,果然合吾胃口也;不過,對《金》、《儒》我可沒有他那麼「狠批」。
夏志清有部《中國古典小說》,見解可沒乃兄那麼「獨見」。遺憾的是,「乃兄」傑作永遠看不到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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