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劉皓《李白詩意圖》。 資料圖片

觀乎社交媒體的發展,文字段落式微,圖像躍為主導。照片且附兩句說明,後來短片盛行,作者與觀者不靠文字連結彼此,傳意過程更見趣味,然形式左右思維,此風對訓練表達能力影響深遠。短促的片段難以細緻、準確地交待一己主張,作者甚至捨難取易,迴避一切複雜概念。語言貧乏之弊由此而生。

人若然語言貧乏,詞不達意,輕則窒礙思想交流,重則損害抒情能力,等同有口難言。或曰抒情是本能所需,無外求之必要。固然簡單一句「我好sad」,可能每日在街頭此起彼落。但「傷心」其實因人而異。學生考試低分而傷心;情人斷送姻緣而傷心;孝子痛失至親而傷心。怎可能劃一形容?更遑論人人各有主觀,最恨遭人否定獨特性。為了重拾文字傳情的觸覺與能力,筆者以為閱讀古典詩歌是一道良策。

體裁千百,何以指定一種?因為古詩生於情感,寄託了歷代的生命與世態。早在漢代,〈詩大序〉這樣解釋詩歌的生成:「詩者,志之所之也。在心為志,發言為詩。」每當人心有所念,自會生出表達的欲望,而選「言」為媒介的話,「詩」就是表達過程的產物。〈詩大序〉緊接着強調,在情感驅使下,表達的欲望愈趨強烈,日常使用的「言」顯得不夠滿足,於是加入相配的感嘆語氣、旋律節奏、身體語言,層層遞進。「詩」作為上述要素的綜合體,難怪西晉人陸機有「詩緣情而綺靡」之說。於後世而言,古詩就是體驗人間千情百態的寶庫。

情寄詩中覓知音

再以「我好sad」為例,悲傷的詩篇很多,但它們的差別相當分明。李白說:「玉階生白露,夜久侵羅襪。卻下水晶簾,玲瓏望秋月。」全詩不直言傷心,但夜半悵望月色之姿,加上視線中的朦朧月色,含蓄的哀戚盡現眼前。相較之,李紳筆下「斷腸無淚可霑巾」則顯然是直接激烈的悲慟,不會混淆。還有,哭泣為悲,無淚為悲,笑亦為悲。王翰且曰:「醉臥沙場君莫笑,古來征戰幾人回。」戰場生死不由自主,一笑既是豪爽,也是無奈。為將者不能事事大悲大痛,但血氣之物終究有情於胸中。如是者,林林總總的「我好sad」,言者盡興,讀者深刻。哪怕改朝換代後,鮮明的形象與心跡尚能獲取同情,覓得知音。

電視劇常有一句:「你哋唔明白我!」人有抒發情感和尋求理解的心理需要。缺乏有效溝通,情緒累積心底,必然有損精神健康。可是,溝通是相向的,有時不欠聆聽者,人家倒是願做聽眾,奈何聽不懂,無從關懷安慰。因此,抒情是自救的技能。藉精確獨特之語、美妙生動之辭,既能直達人心,又可免卻誤會,舒暢愉快。而達成此境界的關鍵,早見於故紙堆裏的詩韻聯句。古人美意如斯,浪費未免可惜。◆ 凌頌榮 (香港恒生大學中文系助理教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