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偶爾聽朋友講過一句話:悲觀、樂觀都沒有必要,達觀就可以了。仔細琢磨,頗有深意。人生在世,苦多樂少,貧者富者賤者貴者,無不經歷和克服種種難處,故佛有「度一切苦厄」之語。如然,悲觀無濟於事,樂觀則多是自欺欺人,惟有達觀方能不惑於世,雲淡風輕,保持內心平衡。
達觀的本質是接受,好的壞的都接受,順其自然,然後順勢而為。阿爾文·托夫勒說,變化不僅僅是生活所必須的,它就是生活。在這個充滿變化的世界裏,今天的結果,正是你昨天各種選擇的總和,或主動或被動。現實就是現實,無所謂更好,更壞,沒有假如,只有面對。尊重常識,順應大勢,盡人力聽天命,是最可取的人生態度,於人於己都是。
我這才明白了,為什麼在歷朝歷代的古賢今哲中,自己最認同蘇東坡和鄧小平,也似乎明白了老子「上善若水」的深意。
中國是詩的國度,數千年來,詩壇上湧現出無數出類拔萃的人物,而開宗立派者,惟四人無可爭議:屈原、陶潛、李白、杜甫。撇開詩歌成就,從個人命運看,屈原含恨投江,陶潛悠然南山,李白狂放不羈,杜甫悲天憫人,看起來形式各異,其實都是陷於苦樂而未能自拔,以一種特別的方式表達對這世界的失望,說到底還是太在意,不超脫。
蘇東坡則不然,他也是大詩人,而且詩書畫印無一不精通。然而,讓人更感興趣的不是他的詩詞作品,而是從中傳達出來的人生經歷和處世態度。他做過官,有大有小,有升有貶,從眉山到京都,從江南到嶺南,足跡遍布大半個中國。一路為官,一路創作,一路造福於民。他是文化人,也是美食家。有賢妻美妾,有至親兄弟,有肝膽好友,縱是政見不合之人,亦無循私結怨之事。他可以展現「大江東去」的豪邁,也可以沉浸於「倚仗聽江聲」的冥思,而更多的是「也無風雨也無晴」的灑脫。敢把自己平生功業,調侃為三處謫居之地。表面看逆來順受,實際上能屈能伸。比起屈、陶、李、杜四人的桀驁和自我,蘇東坡對多樣化的社會環境表現出更強的適應性,因而更具親和力,其生存方式也更能獲得人們認同。
鄧小平領導的改革開放,給現代中國帶來翻天覆地的變化,卻起源於滿足人們對衣食住行的樸素追求,體現了常識的回歸與自覺。在整個改革開放進程中,他重塑了實事求是的權威,堅持不爭論,摸着石頭過河,只要有利於發展的做法就放開去試,不管白貓黑貓,能捉到老鼠就是好貓。這需要多大的智慧和勇氣!
據醫護人員回憶,鄧小平在生命的最後日子裏思路還是清晰的。那段時間,老人有時昏昏沉沉地睡去,有時卻異常清醒,但基本上都不說話。彌留之際,醫護人員再三問他有什麼話要說,他也只是淡淡地回答一句:「該說的都說過了。」莊子所謂大道不稱,大辯不言,大仁不仁,大廉不嗛,大勇不忮,就是這樣的吧。
老子說,上善若水。水善利萬物而不爭,處眾人之所惡,故與天道相合。水無色無味,在方而法方,在圓而法圓,微則無聲無息,著則洶湧澎湃,動生流,凝成冰,化為氣,以百態存於自然界,無所違,無所滯,不爭而容萬物。至善之舉,亦如水性:居位安於平易,存心深沉包容,待人敦厚仁義,出言真誠守信,為政有條不紊,辦事力盡所能,行動應時而起,因形就勢,不怨不尤,天人合一。
士大夫修身齊家,當然希望治國平天下,但世事無常,勉強不得。孔子說,學而時習之,不亦說乎;有朋自遠方來,不亦樂乎;人不知而不慍,不亦君子乎!這是《論語》開篇的三句話,歷來有不同理解。聯繫上下文,三句話作為一個整體,應是孔子在表明治學的態度:學問能在時下推行,當然好了;如果沒有被當權者採用,有朋友遠來探討,也是很快樂的;即便知音難覓,無人理會,也不要生怨,那才是君子啊。如此心態,不就是達觀嗎?
達觀與其說是悟得,不如說是煉得。只有經歷了生活的酸甜苦辣,感受過人間的喜怒哀樂,才能進入達觀的境界。南宋青原惟信禪師說過這樣一段話:「老僧三十年前未參禪時,見山是山,見水是水;及至後來,親見知識,有個入處,見山不是山,見水不是水;而今得個休歇處,依前見山只是山,見水只是水。」這是在講禪修,何嘗不是講人生。人生一世,大致也會經歷這三重境界:初出茅廬之時,不諳人事,按圖索驥,一切依其本來,山是山,水是水,彷彿六經注我;經過生活的磨煉,對世界形成自己的認知,山不再是山,水也不再是水,成了我注六經;及至千帆過盡,漸入佳境,對事不再刻意,對人不再苛求,刪繁就簡,回歸本真,山就只是山,水也只是水了。
日前讀到一篇網文,寫成年人觀看《長安三萬里》的感受。文章開篇就說,長安三萬里,步步意難平。縱然豪放如李白,也像無數平凡人一樣,在這人間道上走得步步荊棘;通達如高適,用半世的隱忍和心酸才換得暮年的得志,緊接着卻是家國破碎,知交零落;還有那個稚嫩淘氣的杜甫,也在歷經動盪後,失去所有鮮活,變得滿臉滄桑。他們用一生的經歷告訴我們,所有遺憾,都是人生常態。我們能做的,便是面對它,接受它,釋懷它。
達觀,有些類似佛教的「放下」,但放下不等於放棄,不是所謂的躺平。達觀之人,必定也是認認真真生活的人。他們的人生沒有退休,只有轉段。而轉段不只是生活內容的改變,更是生活態度的改變。他們不糾纏於過去的成功或失敗,也不沉湎於未來的憧憬或焦慮,只是兢兢業業地活在當下,體驗每時每刻流動着的永恒。不懈怠,不執念,不他求,不自戀,隨遇而安,見機而行。生活的意義,就存在於生活本身,既迎接陽光,也包容風雨。
「手持煙火以謀生,且停,且忘,且隨風!」世間一切達觀,都是歷盡千山萬水後對喜樂悲苦的省略。也許,無數賢人雅士孜孜以求的小隱隱於野,大隱隱於市,窮則獨善其身,達則兼濟天下,就是這個境界吧。不由想起十多年前,饒宗頤老先生給我題寫的一幅橫額——居易隨緣。細細想來,「居易」是儒家,「隨緣」是佛家,「居易」和「隨緣」合在一起,隱隱透出一股仙風道氣,便成了道家。有道是:
福去休求福 緣來便惜緣
漫漫人生路 千山萬水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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