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詩語背後】他這一輩子（下）

木　木

從45歲退休到85歲去世，整整40年裏，父親如一頭老黃牛，在家庭和社區默默耕耘。自從14歲走出校門，做工，當兵，坐辦公室，調度車輛，整個職場生涯也不過30來年。所謂三十年河東四十年河西，這前30年和後40年各自有着怎樣的人生價值和意義呢？

曾在網上讀到一段退休人士的感慨：原以為自己幹着獨一無二的工作，全身心投入，生怕哪點沒幹好領導不滿意。奮鬥一生之後才發現，那些奮鬥其實沒有多大意義，誰都可以幹，誰都可以被取代，離開誰都照樣運轉。可是，你對自己的身體無法取代，對父母的親情無法取代，對子女的陪伴無法取代。

話說得有些偏激，卻道出一個樸素的道理，人有社會角色，亦有家庭角色。對父親來說，前30年以社會角色為主，家庭角色為輔；後40年則以家庭角色為主，社會角色為輔。儘管退休了，他還延續着以前的習慣，一如既往地喜歡張羅。家庭聚會，親戚往來，鄰里用事，社區黨組織的活動，無不積極參與，出謀劃策。他還好打抱不平，動不動就主持正義。後來隨着年歲增長，明顯感覺到自己的話沒多少人愛聽了，他仍然該講就講，該安排就安排，盡心盡力，任勞任怨，只管過程，不問結果。

不過，這種執着一旦形成習慣，搞不好就過了頭，事與願違。父親晚年，是生活在某種心理強勢中的。四個子女，各有出息，退休金由於國家對轉業傷殘軍人的照顧而年年看漲，家庭條件在周圍四鄰中算是出類拔萃了。於是，待人接物不自覺地有些固執己見，這種固執既表現在鄰里之間，也表現在家庭關係上。

父親和母親相濡以沫60年，風風雨雨，兩人性格中各有自己的固執，生氣拌嘴時有發生，外孫女稱他們是「麻辣夫妻」。為生計奔波，忽略了對親情的培育，他們與子女的關係也不是很親密，一些事情處理不當還導致了兄弟姊妹間的嫌隙。當然，一口鍋裏吃飯，磕磕碰碰是難免的，大大小小的矛盾都在時光流逝中化解了。惟有三弟與父母之間這兩年鬧到完全不來往的地步，恐怕是父親終生的遺憾。彌留之際，三弟仍拒絕來見最後一面，父親卻反覆交代，要大家都原諒老三，言之殷殷，聽來讓人十分難受。我想，這既是在勸導別人，也是在說服他自己吧。

於父親而言，習慣性的自得、嘮叨，長期與職場社會脫節，卻固守舊觀念，片面維護家長權威，不尊重子女的意見和感受。於三弟而言，童年家庭生活困難，父母因子女多疏於看護給自己留下心理陰影，沒有隨着身心成長積極調整，走入社會後又遭遇了一些不順。誤會未能及時溝通排解，怨氣日積月累，終於爆發。和順的親子關係，從來不是理所當然的，而是精心經營的結果。不知道父親臨終之前心心念念的「原諒」，是認識到了這一層，還是出於本能的寬厚和擔憂，希望身後家庭關係和睦。三弟最終參加了父親的葬禮，或許心裏還有疙瘩，但父親可以安心地去了。

父親的衰老，是逐漸顯現的，這個過程他自己也許都沒有意識到。作為家中長子，我可能第一個感覺出了他的形象變化。那是一個秋日的傍晚，我從學校上完課回來，推開家門，毫無心理準備地看見一向充滿精氣神的父親，身上拴着圍裙，手提泔水桶，腰有些佝僂，夕陽透過紗窗，在他臉上投下斑駁的光影，現出一種木然。那一刻，我看見了父親的衰老，猶如黃昏時的霧，向四周瀰漫開來。

父親年輕時長得非常帥氣，他有一張穿軍裝的半身黑白照片，頗有孫道臨的風采。哪怕到了晚年，由於舊傷影響，腰已完全無法伸直，但五官仍然端正俊朗，臉上甚至沒有皺紋和老年斑。着裝向來講究，一頂鴨舌帽，是他出門的標配。父親特別樂於嘗試新事物，有時會經不住推銷人員的鼓動買一些聽起來新奇卻沒什麼實際用處的產品，過後雖然免不了後悔，但並不影響興致，下次還照樣。想起他在人生的最後歲月裏，笨拙而饒有興致地學習使用智能手機的模樣，栩栩如生。這些表現，在周圍團轉顯得有些另類，母親常戲謔地稱他「陳寶器」。寶器是重慶方言，類似活寶的意思，朋友以此調侃，表明關係密切，異性之間則隱含着某種程度的親暱。

每天雷打不動的事情，是看電視新聞。從中央台的新聞聯播到重慶台的新聞聯播，再到黔江台的本地新聞，父親一個不漏。他大半輩子生活在鄉下，卻長期訂閱《參考消息》、《半月談》等報刊，一生關心國家大事，黨性原則極強。我被派駐香港工作後，台海局勢、香港問題更成了他念茲在茲的國家大事。香港修例風波期間，各方面信息多而雜，他只相信中央電視台和官方報刊的報道，不但不聽信傳言，對我講的情況也半信半疑，認為我肯定會挑好的說，以免他擔心。在他自己看來，一生最自豪的成就莫過於晚年獲得的兩枚紀念章：一是中共中央、國務院、中央軍委頒發的「中國人民志願軍抗美援朝出國作戰70周年」紀念章，一是中共中央頒發的「光榮在黨50年」紀念章。

人，不能離開時代，而只能被時代裹挾，一步一趨，直至死亡。父親晚年腰腿不便，心臟也有毛病，喘得厲害，佝僂越來越嚴重，隨身帶着一個帶座位的可摺疊鋁合金枴杖，走不了幾十米，就必須停下來歇息。因此，他一直住在鄉下，本以為能夠躲過這波疫情，終究未能倖免。循着父親的生命軌跡，我看到了他們那一代千千萬萬普通人的畫像：一輩子積極而努力地生活着，沒有任何懈怠和不良嗜好，自覺擔負起家的責任和國的義務，安分守己，把一切委屈咽下，富有韌性地前行。時代也許出現錯誤，制度也許存在不公，但人性的自淨和救贖從未被放棄，成為世間持續發出的光。

而今，父親對這個時代的波翻浪湧再沒有任何感知了。要不了多久，父親在這世上兢兢業業85年所有的理想追求、勞碌奔波、喜怒哀樂的痕跡都會被抹去，只留下墓碑上一段簡單的生平文字。我們的生活還將繼續。其實，把時間拉長一些，撇開具體的人和事，他這一輩子，也是我這一輩子，你這一輩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