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百家廊】開在廢墟上的記者會

趙鵬飛

香港《文匯報》創刊75周年，我在一線做記者13年，在編輯部工作7年。採訪過的新聞現場、參加過的記者會，不計其數，有一場開在廢墟上的記者會，尤為難忘。

那是2008年5月24日，汶川地震第12天，通往震中映秀的路仍未全部打通，幾經輾轉，我跟幾位同行一起擠上了一架從成都飛往映秀的直升機。那是一架四面透風的米-171，螺旋槳的噪音特別大，透過窗口看下去，連綿的山脈因為連番地動山搖，隨處可見的山體滑坡痕跡，猶如巨大的傷疤，看起來觸目驚心。直升機飛了大約40分鐘，停在映秀鎮一塊布滿砂石的空地上。不遠處，是一大片帳篷，軍綠色的、淺藍色的、橙紅色的，不少穿着防護衣的人，背着藥箱正在遍地殘垣的廢墟上進行消殺。出於職業習慣，我快步走進附近一條依稀可辨的街道，攔住了一位全副武裝正在消殺的衞生人員，希望能從他的口裏獲得一些有效訊息。

就在這個個案採訪快要結束時，我看到剛剛路過的空地上，有一架直升機正在降落，一個熟悉的身影出現了，是時任外交部副部長王毅。有同行即刻停止正在進行的採訪，朝着王毅跑去，我也拔腿跟了上去。王毅跟我們握了握手，在叮囑大家注意安全之後，他發布了一個重要訊息，溫家寶總理馬上就到。

很快，溫總理風塵僕僕從一架剛剛降落的直升機走了下來。才幾日工夫，眼見他兩鬢添了不少白髮。汶川地震發生後幾個小時，溫家寶總理就已經趕到了救災指揮第一現場。當晚，他在都江堰市聚源中學廢墟上的一席話，給了深陷巨大悲痛中的人們一顆定心丸：「我知道消息後第一時間就趕來了，人命關天，我的心情和大家一樣難過。只要有一線希望，我們就要盡全部力量救人，廢墟下哪怕還有一個人，我們都要搶救到底。」

眼前的溫總理，滿臉倦容，神情凝重，站在離我們不足2米的一堆石頭上，先後就災民安置、災後防疫、次生災害等3大難題，直截了當接過我們拋過來的一個個問題。採訪進行了大約10多分鐘，天空又出現了一架直升機，溫總理指着盤旋在上空的飛機，對圍攏在他身邊的記者說，這是聯合國潘基文秘書長乘坐的飛機，等一下我會和他見個面。

伴隨着直升機的轟隆聲，潘基文從飛機上走了出來，並快步上前與準備迎接他的溫家寶總理雙手相握。還在那堆石頭上，兩個人轉過身背對着我們，舉行了短暫的會見，然後又一起轉身面對着我們，舉行了這場被網友們稱為中國外交史上最震撼的一次記者會。

我記得當時是美國《新聞週刊》的記者率先發問，他的問題是為什麼在這次的地震中會有如此的新聞開放？溫總理語氣堅定地答道，在這一次的災難面前，我們歡迎各國的記者來這裏採訪，因為我們相信你們的良知，相信你們會公正、真實地報道本次災難。

溫總理說，當前我們正舉全國之力投入抗震救災工作。我們堅信，有國際社會的支持和幫助，中國人民眾志成城、團結奮戰，一定能克服一切艱難險阻，取得抗震救災的勝利，重建災區美好家園。

潘基文在隨後的提問裏也語氣凝重地表示，我來到這裏，就是要表明包括聯合國在內的廣大國際社會同中國人民堅定地站在一起。聯合國願繼續盡全力為中國災區重建提供一切可能的支持和幫助。

就在這場廢墟上的記者會準備結束時，溫總理對現場的記者說，請我們記住地震中的死難者和救援人員英勇奮戰的情景，讓我們記住各方的幫助，請記者們原諒，我不得不提早結束這次答記者問，因為我們還有很多的事情要做。

可能是連日不眠不休的工作疲憊，和一直身處巨大災難中積壓着的悲傷情緒，在那一刻忽然地不受控制了，整場記者會，一手舉着錄音筆，一手拿着照相機的我，始終無法讓自己不斷奔湧的眼淚停息下來。不遠處連片的廢墟，不時滾下碎石的山體，都在淚眼裏模糊成了淡淡的灰白色。

這時候，我聽到現場的記者，聞訊趕來的災民，還有救災的解放軍官兵，不約而同喊出了一句讓人動容的話：「總理辛苦了！」

這場廢墟上的記者會結束後第7天，我正在綿陽採訪災後安置時收到了一條消息，一架米-171直升機執行災區救援任務時，在映秀鎮上空遭遇低雲大霧和強氣流不幸失事墜機，來自成都軍區陸航團的邱光華、李月、王懷遠、陳林、張鵬5名機組人員全部遇難。從此，這5位英雄的名字，便刻在了我的記憶裏。一份創刊之初，就堅守與家國共擔榮辱信念的報紙，一份至始至終把對人的情感、對人的關懷、對人的關注，傾注在字裏行間的報紙，也自然而然具有了人的溫度。身處其中，何其有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