唐 涘
我的故鄉,南方邊陲小鎮,西北角有一座臨河而建的古老廟宇,香火很旺,逢年過節,遠近鄉民都來拜祭,祈福還願。年歲稍長,我才知道這廟叫「伏波廟」,供奉的是東漢伏波將軍馬援。後來,我到縣城讀書,學校挨着江水,據說馬援將軍曾飲馬於此,故名「飲馬江」。再後來,我到京城讀大學、工作,為生活輾轉奔波,伏波廟、飲馬江、伏波將軍的印象逐漸淡漠。不久前,我到歷代帝王廟遊覽,看到配殿供奉的79名歷代文臣武將中,馬援將軍赫然在列,為4名陪祀的東漢開國功臣之一(其餘三人為鄧禹、耿弇、馮異),伏波廟、飲馬江,又猛然在腦海浮現。回家後,重讀《後漢書·馬援傳》,產生了為馬援將軍寫點什麼的衝動。
馬援是扶風茂林(今屬陝西咸陽市)人,遠祖是趙國名將趙奢——「紙上談兵」的趙括之父。馬援一生南征北戰,死在戰場,在軍事上為國家作出巨大貢獻,但他對漢民族的貢獻,在文化上,與在軍事上相比,有過之而無不及。論軍功,馬援是功臣傳裏走出來的人物;論風流遺韻,馬援又是個可以走進《世說新語》的文化偉人。
當年輕的馬援在大西北輾轉於牛馬羊之間,與賓客申訴「丈夫為志,窮當益堅,老當益壯」之時,大有陳勝輟耕壟上大嘆「燕雀安知鴻鵠之志」之風,聞之令人氣壯。當年近不惑的馬援屯田上林苑中,遭受隗囂猜忌,憤而上書一吐「夫居前不能令人輊,居後不能令人軒,與人怨不能為人患,臣所恥也」之惡氣之時,其豪俠之風令人想見,讓人甘心為他執鞭驅馳。當光武親征隗囂,計不知所出,猶豫不前之時,馬援胸有成竹,聚米為山谷,指畫形勢、分析曲折,言隗囂有土崩之勢,馬援運籌帷幄之韜略可略見一斑。當62歲的馬援據鞍顧眄以示可用,被光武帝稱讚「矍鑠哉是翁也」之時,與廉頗「一飯斗米,肉十斤,被甲上馬,以示尚可用」,異代同風。馬援為政有西漢賢相丙吉之風,他當太守時,講信用,寬以待下,抓大放小,他常說外間雜事是下屬官員的職責,不要拿來煩我,你們可憐可憐我這個老頭子,讓我能好生歇歇,至於大姓欺負小民、狡猾的羌人要造反,那才是太守的事。要做到這樣,必須是有見識、有威望、有手段者才可以,否則就容易淪為綱紀鬆弛,居官廢事,玩忽職守。
馬援南征楊廣時曾經上書,建議砍掉山上的竹木,讓藏匿山中的盜賊無所遁形,其言曰:「除其竹木,譬如嬰兒頭多蟣虱而剃之,蕩蕩然然蟣虱無所復依。」光武帝非常喜歡馬援的這個比喻,命令那些頭上長蟣虱的小黃門,把頭都剃光。這也是光武帝與馬援君臣相交的一件趣事。
馬援因平定交阯二徵之功而封侯,他對官屬說:「我的堂弟馬少游常常感嘆我慷慨多大志,和我說『士生一世,但取衣食裁足,乘下澤車,御款段馬,為郡掾史,守墳墓,鄉里稱善人,斯可矣。致求盈餘,但自苦耳。』當我在浪泊、西里之間,虜未滅之時,下潦上霧,毒氣重蒸,仰視飛鳶跕跕墮水中,臥念少游平生時語,何可得也!今賴士大夫之力,被蒙大恩,猥先諸君紆佩金紫,且喜且慚。」馬少游的話不錯,而馬援的轉述卻更是精彩,短短一段話,竟是膾炙人口的小品文章,也讓馬少游附馬援的驥尾留名千古。
馬援平息交阯二徵之亂回京,平陵人孟冀來賀,孟冀以有謀之士著稱,馬援本期望他能有一番好言語,沒想到和常人沒什麼兩樣,馬援很不滿,說:「方今匈奴、烏桓尚擾北邊,欲自請擊之。男兒要當死於邊野,以馬革裹屍還葬耳,何能臥床上在兒女子手中邪!」馬革裹屍,兩千年來,激勵了多少人保家衛國的豪情壯志。
馬援南征交阯出生入死之際,還不忘萬里還書誡兄子,寫就一篇千古名文。馬援一生豪俠,卻教後輩以謹飭,正如後世阮籍不讓兒子學自己,就是怕「畫虎不成反類狗」。
馬援始終是活在人間的,他沒有太多形而上的煩惱和追求,但他又是脫離低級趣味的,志向高遠,不做守財奴,諄諄教導後輩行正道,文武兼備,古人推崇的「立德、立功、立言」這「三不朽」,他都兼而有之。即使馬援沒有其他豐功偉績,只留下以上這些吉光片羽的言語和軼事,也足以在中國文化史上留下重重的一筆。大約生活在我國東漢初年時期的古希臘歷史學家普魯塔克在《希臘羅馬名人傳》中稱讚呂庫古「已經活到了這樣的年歲:即生還沒有成為一件負擔,死已不再是一種恐懼」。伏波將軍馬援戰鬥的一生,都在詮釋不以生為負累,不以死為恐懼,唯有生命不已戰鬥不止的鬥爭精神貫穿始終。在東漢開國群星璀璨的文臣武將中,伏波將軍馬援的光芒是無法掩抑的,透過兩千年的歷史迷霧,仍然閃耀着令人奮進的輝光。尤其在南方邊陲,正是有了他的足跡,有了他的事跡,有了他的廟宇,有了他那百折不撓的精神照耀,那片原本荒蕪之地才沒有那麼荒蕪,激勵着一代又一代人窮且益堅、老當益壯,不輕易被眼前的匱乏、無聊、瑣碎的生活所打敗。這就是先哲給予後人的無窮的饋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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