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到加勒比海的一個全年皆陽光普照的水上活動勝地度假,興趣點竟然不是沙粒幼滑無比的海灘、珊瑚礁或海洋生物,而是當地歷史與文化,瘋狂不?然而一則我不諳水性,二則我有一規矩,便是每踏足一個新的國度時,必定會先去博物館、菜市場和書店。畢竟我特別感興趣的是人的故事。亦正因為我的瘋狂,才讓我發現到荷屬庫拉索島(Curaçao)首都威廉城(Willemstad)一所很有意思的二手書店。◆文、圖:李雅言
荷屬庫拉索(Curaçao)是南美洲委內瑞拉北岸對出的三個島嶼之中最大的一個(其他兩個島分別為阿魯巴(Aruba)和博奈爾(Bonaire),三島俗稱ABC島)。跟深受美國遊客歡迎、滿布「陽光與海灘度假村」的阿魯巴一樣,庫拉索是隸屬荷蘭王國的自治國,而潛水勝地博奈爾則仍然直接由荷蘭管轄。庫拉索首都威廉城有深厚文化底蘊,早於1997年便入選聯合國教科文組織世界遺產。庫拉索歷史並不光彩。她豐富的文化,源自歐洲殖民和黑人奴隸販賣:自西班牙人於十五世紀末發現了ABC這組他們稱之為「沒用的群島」(Islas Inútiles;群島極為乾燥而缺乏大自然資源),庫拉索便一直是歐洲人從新大陸獲利的主要根據地之一。去加勒比海和南美洲各種種植園的黑人奴隸,不少是先從歐洲被拉到庫拉索再轉口。但不同的歐洲人亦當然把他們各自的文化帶到庫拉索:官方語言帕皮阿門托語(Papiamento)是以西班牙和葡萄牙語為基礎,再加上荷蘭語、非洲語和原居民語言的混合語,而威廉城的世遺資格則來自荷蘭式的城市規劃和建築。威廉城更有着西方世界中連續運作歷史最悠久的猶太廟——猶太人早於十七世紀中葉便已移民庫拉索。有這樣豐富的歷史文化背景,在島上找到有意思的故事便不奇怪了。(島上更有不少廣東籍的華人經營餐館和超級市場,但這段華僑史則得另文講述。)
巷子裏的Hirsch and Reich
我在威廉城首天便到了海事博物館遊覽。不理解航海大歷史,怎能認識這個有趣的島國?見博物館售賣數本關於本地文化的書籍,便隨口問志願者職員,島上的好書店在哪兒?她立即給了我一個名字,叫Hirsch and Reich。原來是在距離我吃午飯不遠的蘇里南餐廳的一條巷子中(蘇里南是巴西以北的另一前荷蘭殖民地)。我早已留意到巷子了,因為它有獨特的名稱:塞瓦斯托波爾街(Sebastopolstraat)。塞瓦斯托波爾這個克里米亞港口城市為俄烏戰爭中極重要的一個根據地,亦是街上一幢1742年建的大宅的名字……但塞城要到1783年才建立,所以宅和街是如何起名的?是否跟1854年的英法俄克里米亞戰爭的塞城圍城戰有關?走進巷子,見左邊一幢不起眼的綠色兩層樓,地下5號門牌旁掛着一個「書籍」的簡單木牌,但整幢樓的門窗都是關的。上網一查,得知翌日早上才開,於是我改逛菜市場。
翌日早上重訪,見樓中間的鐵框門後面有一位年輕女孩在整理旁邊的書架。她跟我打招呼並為我開門,而坐在左邊廳的太太則立即走過來向我介紹書店藏書分類(其時我銳利的書痴江湖眼早已鎖定目標了——女孩剛剛在整理的大書架上都是關於庫拉索的書籍)。「這兒是西班牙文圖書,下面是關於加勒比海的。這邊是阿魯巴,那堆是蘇里南。你後面的是食譜和兒童書。櫃子裏是我父母留給我的猶太主題書籍。歷史和文學在內廳,內廳旁邊則有關於中國和日本的書籍。」我邊聆聽,邊掃描全店,並衝口而出:「大概夠我看一個上午了。」
遇上《狄公案》與賽珍珠
自我介紹為Anneroos的太太問我來自何方,並告訴我她大學一年級修讀了漢語。「萊登大學漢學院(為世界頂尖漢學中心之一)的梁院長(註:應為語言學家梁兆兵教授)跟我們說:『今天,你們這兒共80人,明年今天,留下的不會多於40人。』」中文的確難倒她,於是她改攻藝術史。但她有一位在中國出生的養女,並曾帶她到祖父母的老家瀋陽和大連。
在荷蘭出生和長大的她,1992年隨在庫拉索出生的丈夫來到庫拉索,並擔任歷史科老師;新冠疫情卻迫使她改用成效不大的網上授課,於是兩年前便把心一橫,把教席辭退,並建立了這所二手書店。我跟她說,在資本市場越來越強大的無形手底下,全球有意思的書店——哪怕是二手書店——已越來越少;我既驚訝亦慶幸在庫拉索找到她的書店。
除了荷語、英語和西班牙語書籍外,我在店裏還見到意大利語、法語,甚至還有一本波蘭語的書籍,而在中國主題的書架上,除了母校同為萊登大學的名漢學家高羅佩(Robert van Kulik)的各集《狄公案》,還看到荷譯的賽珍珠作品,且不限於為她拿到諾貝爾文學獎的《大地》。書店的選書水平很高,明顯是讀書人的書店。太太亦的確為書店自豪:以她所知,除了巴貝多首都布里奇頓(Bridgetown, Barbados)的黑石書店(Black Rock Books)之外,整個加勒比海地區的島國都應該沒有可媲美的書店了。「我很慶幸,開業才兩年,阿姆斯特丹的帝國博物館(Rijksmuseum)已向我購書了。」原來一位荷蘭攝影師曾出版過一本庫拉索攝影集,帝國博物館欲收藏之,惜攝影集已絕版,於是素未謀面的作者便想起她的店。
聽,夏絲姬兒的貝多芬!
書店的書藏從何而來?原來大部分出自太太的私人書藏,本地主題藏書則出自她丈夫。至於她父母的猶太主題書籍,「我知道沒有市場,但我覺得就是要放在書店裏。」疫情時,全島居民都困在家中,於是大家便開始有暇清理家中舊物;她亦樂得收購合適的書籍。還有是本地圖書館——「我熟悉圖書館的藏書,所以圖書館說要清庫存時,我立即便能認得有什麼值得吸納。」她笑說。她對上架的書籍很有要求:心靈雞湯不賣、某南美流行作家的作品不賣、體育主題的書不賣。選書處處反映出我於世紀末長大時讀書人的品味。
我逛書店的時候,音樂突然響起——是一首貝多芬鋼琴奏鳴曲。不久,貝多芬竟被本地民族音樂所取代。我瞄了一下黑膠唱片封套,剛剛的貝多芬原來竟是已被遺忘的羅馬尼亞女鋼琴家夏絲姬兒(Clara Haskil)錄製的!Anneroos 把民族音樂的封套給我看:「這張八十年代的唱片才珍貴!這段民樂,現在已聽不到了。黑膠封套內還有所採用的民族樂器的解說單張。」
好的書店是思想交匯處
除了好好經營書店之外,她還有兩個心願:一是設法幫助在荷的庫拉索留學生在聖誕假期得以獲得資助,能回國度過這個全年最重要的節慶(聖誕為ABC島的旺季,歐洲人都跑來避寒,令機票價格飛漲)。二是推廣荷蘭語素材的流通:荷蘭的優質電視和廣播節目,在庫拉索都找不到,青年人只能接觸到低質的南美電視劇。「請不要誤會,我並不是不重視帕皮阿門托語,但畢竟現實是荷語的書籍和電視與廣播節目豐富得多了,包括世界文學的翻譯。庫拉索的年輕人要接觸到好素材,之後才能跟荷蘭大陸的年輕人平起平坐。」她十分希望書店是屬於庫拉索所有人的,即使還有人認為書店只是白人的玩意(書店非白人與白人的客源大概四六分)。「有時我甚至希望我不是白人,溝通時沒有那層無形的歷史和文化隔膜。」
告別時,我突然瞄到太太身後面一堆書中有一本叫《奧地利之書》(The Book of Austria)。我覺得好玩,便指着它說,對我而言,奧地利是(十九世紀作曲家)布魯克納。她回答,對她而言,奧地利則是二十世紀初維也納工作坊的創始人之一、平面設計藝術家科羅曼·莫塞爾q:書店招牌的字體出自他手。
好的書店是思想交匯處,什麼人在這兒留下了什麼痕跡和思考,都能感受得一清二楚。我第二次拜訪後,Anneroos發電郵感謝我的來訪,並覺得不為時間所限的話,我們還可以天南地北地一直聊。我回答,某一天我們要相約在世界的另一角逛有趣的舊書店。
評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