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戴冰 受訪者 供圖
◆《虛構的灰》書影 受訪者 供圖

戴冰有一次去武漢,記得最清楚的是肚子痛;他有一次搭乘黑的,女司機的做派和微信暱稱讓他久久不能釋懷;他曾經承擔編劇並與同好在貴陽一間化工廠廢棄的車間拍戲,劇目是《技術問題》。包括但不限於這些真實發生的人物、事件或情節,戴冰均一一寫入他新近出版的中短篇小說集《虛構的灰》中。一向以先鋒敘事予人深刻印象的戴冰,此番以《虛構的灰》再戰「江湖」,某種角度看,又是對他曾經的前衛印象的顛覆性「解構」。

在日前舉行的主題標示為「城市與現代性寫作」的分享會上,戴冰說:「我現在的創作追求,是想用邏輯清晰的故事,將文字重新導入生活的混沌」。記者以為,這句話給出了打開《虛構的灰》的一把鑰匙。◆文:香港文匯報記者 周亞明 貴陽報道

戴冰那一次去武漢是為他彼時的另一本新書做分享。書是《穿過博爾赫斯的陰影》,地點是一家名為「屋外」的書店,為了配合,出版方廣西師範大學出版社甚至派出了該書的責編和營銷主管前往武漢,共襄盛舉。

這些都是戴冰身上真實發生的故事。同樣真實的是,那一次在武漢,最深的印象卻是肚子痛。後來收入《虛構的灰》的中篇《張瓊與艾瑪·宗茲》,是這樣描述那一次肚子痛的:「整個過程,他的肚子一直在痛,只是並沒有加劇,始終保持在一種可以忍受的範圍內,直等到所有事情終於完結,他和趙金還有黎金飛來到物外書店的餐廳開始喝一杯檸檬水,疼痛才一下釋放出來,幾秒鐘就傳遍了全身。最先疼痛的那個部位如今躲在身體深處的某個地方,螺絲一樣緊絞,似乎還在向更深的部位挖掘。他臉色煞白,藉故離開書店,獨自來到大門外一個垃圾桶的旁邊蹲下來,佯裝抽煙,靜靜地等待疼痛過去。」

真實植入虛構

感同身受「他」的痛感之餘,只要把這段文字裏的「他」換成戴冰,這一段肚子痛的經歷就變成了一塊真實生活的「切片」,直接植入了整體虛構的故事和小說文本——多說一句,其中的書、出版方、分享會舉辦場地、責編和營銷主管的尊姓大名,均屬真名實姓。

有評論注意到,小說集《虛構的灰》中出現的照壁巷、市北路、蟠桃宮、麗景陽天小區、景雲山殯儀館、一鳶戲劇等,都是貴陽真實存在的物事;戴冰筆下不時出現的怪嚕飯、素粉、豆腐果、腸旺麵、開水麵、酸菜粑粑等特色小吃,也是貴陽人樂此不疲的「巨真實」存在。「平添了小說的煙火氣和真實感,」貴州師大在讀博士徐成說,「地域化的城市書寫和細節化的日常描摹,使戴冰小說的外核最大化地抵達了真實,真實是戴冰小說的底色。」

記者讀《虛構的灰》,冷不丁就想起了冷軍那幅拍出8,050萬元(人民幣,含佣金)天價的油畫。的確,戴冰的小說就像那幅名為《蒙娜麗莎——關於微笑的設計》的超寫實油畫一樣,給人最大的震撼,就是其對人物和市井日常的描摹,堪稱「纖毫畢現」。而真實植入虛構,或為其訣竅之一。

「抓人」才是硬道理

整部作品「建築材料」的主體,基本上是網戀雙方在屏幕上的交流及其留下的文字,鮮少「線下」給人刺激的「動作戲」,這樣的作品會是一個好讀的故事嗎?它究竟能不能「抓人」?

《我正向你狂奔而去》給出了非常肯定的答案。男女主一度中斷網聊,重新聯繫上後,都有點迫不及待,要變「線上」為「線下」。這是故事情節發展至「突變」的一個重要節點,男主不動聲色地發給對方自己城市的地址,接下來先後兩次用肥皂仔細地把自己清洗乾淨,再把電腦屏幕上的聊天記錄全部清除,最後鄭重其事地換上全套西裝,然後把脖子伸進掛在樑上的套子裏。

這個時候,戴冰的「神來之筆」,是男主把脖子伸進套子的那一剎那,想起還沒穿上那雙特別捯飭一新的皮鞋。小說至此結束。補充一句,在小說描述的蛛絲馬跡當中,男主是精神依然年輕,但軀體已經衰老的這麼一個人,所以,戴冰的朋友、承擔本次分享會場地的老闆秋螞蚱評論,說這是「不讓生活佔上風,而讓美好永存」,並據此預言戴冰的未來不可限量。

好的故事會「說話」

貴州師範大學教授、博士生導師謝廷秋在擔任本次新書分享會學術主持時,也特別提到戴冰的小說堅持先鋒寫作,但每一篇都有一個很好的故事外殼,增強了小說的可讀性。在她看來,這是《虛構的灰》既超前又現實之處。記者以為,這也是《虛構的灰》迅速能夠走紅的關鍵所在。

小說集所以得名的那篇《虛構的灰》也是這樣。女主和男主,一個叫吳桐,一個是李江。有一天,吳桐去小區超市買東西,碰到「活動」就多買,結果是提不動,離家才幾百米打車有點誇張,只好打電話給李江,未果。這時有一個十三四歲的男孩幫了吳桐大忙。整部小說,就是吳桐對李江講述獲得幫助的這件事。故事得以推進的關鍵節點,是吳桐在講述中把「男孩」變成了「男的」,而且是一再幫她提東西,由此引來李江情緒的波瀾,以至於發展到跟蹤吳桐,最後是一切歸於日常,好像什麼都沒發生一樣。但其間,夫妻之間的「那一點事」,也就是評論所指的「人性的幽微」,已在戴冰不動聲色的描述之中,在讀者始終繃緊神經的閱讀體驗之中纖毫畢現。

有待深入探討的,或許正是戴冰何以總是以心理的博弈為結構故事和小說文本的主線,誠如《我正向你狂奔而去》一樣,鮮少「動作戲」,卻能始終抓住讀者?

戴冰 「精神原鄉」 考

戴冰,1968年生人。高中時學寫詩,後來迷上音樂——搖滾。為了搖滾,他學吉他,手指都彈出血,還是駕馭不住。後來他有一個驚喜的發現,就是可以「用文字的方式搖滾」,於是就寫出了第一篇小說《短夏》。小說中主人公有戴冰的影子,彷彿是戴克爾·傑克遜附體。這樣的小說寫了幾篇,又學寫歌詞——當然還是搖滾。等他手指彈破,終於明白自己不是音樂或者搖滾的「材料」以後,還想回來寫詩,但語感已經完全找不到了,「小說是我能選擇的最後的表達方式。」戴冰說。

要從戴冰像一條直線一般的簡歷,來探尋他的小說所以如此的奧妙,注定是徒勞無功的。謝廷秋從文聯大院這一獨特的視角,試圖提供一定的答案。

謝廷秋把戴冰父子作為研究課題——貴州作家口述文學史的研究對象。她指出,因為父親、老一輩知名作家戴明賢的關係,上世紀八十年代初期,戴冰得以入住貴陽市文聯大院。貴州最早接觸和實踐現代主義畫風的畫家、詩人廖國松是他的鄰居,也是他的油畫老師;他與同輩的畫家董重、蒲菱算是發小,一起聊繪畫、彈吉他、組樂隊;在文藝評論家張建建家的客廳裏,他們每個月會舉行一兩次沙龍,這樣的聚會持續了10年之久;董克俊、尹光中、曹瓊德、王良范等在列。戴冰正是從董克俊送他的《拉丁美洲文學評論集》一書中,系統了解了拉丁美洲的作家群,其中包括博爾赫斯、帕斯和魯爾福等等。

謝廷秋說:「戴冰的成長基礎,不僅僅是文學的,也是美術的、音樂的。『文聯大院』的這種開放、多元、包容、前衛的文化環境,對他後來的文學創作產生了重要影響。」她認為,戴冰一直堅持現代主義向內轉的寫作,關注人的精神狀態,以至於相當程度上,人們對他的認知,一直停留在先鋒敘事這一層面。她強調,其實戴冰現在以好讀的故事示人,又觸及了現代人普遍孤獨、焦慮、被異化的精神症候,予人全新的觀感。

張建建也說,《虛構的灰》表明,戴冰已「決定性地回到了生活現場」。與之相映成趣的,是知名學者、中外文化交流專家王六一的觀點。他強調,戴冰的故事都是「形而上」的。記者以為,張和王的看法,都在不同的方向或角度上,佐證或者豐富了謝廷秋的觀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