劉 征

巴黎是一輛綠皮火車和決定要乘坐這輛綠皮火車的人。但不是在綠皮火車大行其道的時候,是在現在,當它行將淘汰,人人都不再關注它的時候,有一些人會懷着某種懷舊的心理去乘坐它,或者在一段廢棄的鐵道上,正好有一輛綠皮火車停泊於此,年輕人都趕過去拍照。這時,包括綠皮火車還有乘坐的人就變成了一種文化。就好像任何的事物,只有等到徹底過了時,而又有人願意重新發掘它,它就成了被建構起來的一個形象。這種行為之所以具有文化的屬性,在於它本身已經擺脫了自然時間的影響,也不再有人為了追趕時髦而讚美它,它僅僅成了一種人為,但這人為又不是作為主體的自身,而是他人或者說在另一個過去環境當中的他人的行為的一個結果,這個結果被當代這位隨時準備懷舊的人肯定和關注了。那麼也就是說,人在回望歷史的時候,承認了由人書寫的歷史。這是人本主義最寬容且最無條件的肯定。肯定自己,但又不是肯定自己,而是以肯定境遇當中的人的能動性來整體地肯定這個大寫的人。

巴黎就是這樣的人本主義代稱。在巴黎,時間分為兩段——一段是現在,一段是過去。不過這個過去是不分的。不管是十七世紀遺留下來的巴洛克建築,或者是在製造之初曾具備爭議的艾菲爾鐵塔——大眾因為它實在既不美觀也與當時的市政風格不相和諧,曾聯名抗議過。但現在不了,包括龐比度的鐵管外殼、拉德芳斯的現代建築群、艾菲爾鐵塔,它們都成了整個巴黎不可或缺的一部分。

台中歌劇院曾經在2016年-2018年組織過一系列「聆聽浪漫」為主題的音樂沙龍,講述者楊照在關於浪漫主義交響樂的演講開端就說到巴黎。他說浪漫主義交響樂就像巴黎那樣,一直留在十九世紀的時光當中。從他的角度來說,自然是在時間上將浪漫主義音樂所處在的十九世紀對等了同時期的Belle Epoque。但是,間接地,他是在說巴黎給人的印象,這座城市直到現在實際上也像是活在過去。我想張愛玲熟悉這種感覺。她在《傾城之戀》裏曾這樣形容老上海:上海為了「節省天光」,將所有的時鐘都撥快了1小時,然而白公館裏說︰「我們用的是老鐘。他們的10點鐘是人家的11點。他們唱歌唱走了板,跟不上生命的胡琴。」其實,這種生活在舊世界當中的感覺就如同巴黎給人的感覺。因為一旦成為過時的,它就和所有過往的都融為一體了。

首次前往巴黎的人總是驚嘆於它有那樣多華麗古典的建築,但導遊似乎又會跟你講述艾菲爾鐵塔作為巴黎地標的作用,看起來巴黎似乎是矛盾混亂的。但因為它承認並在一切過往當中尋找價值,這一切都因其擁有價值獲得了一種帶着強烈懷舊氛圍的浪漫勁兒。它們便都因這種情緒成了和諧的。而作為一個巴黎人,似乎不由自主的就必須得接受生活在歷史當中。

在巴黎,最時髦的學科是文學、歷史、哲學、藝術、電影,最常消費的場所是劇院、音樂廳、書店,最浪漫的地方是跳蚤市場和塞納河邊的舊書攤、咖啡館,還有時不時出現的博物館白夜。巴黎是一個適宜於討論文化的地方,因為文化就在時間當中,但不是線性向前的,時間在巴黎是一個容器,把古往今來的一切都包容了。這是巴黎陳舊而新的原因。它被時間忘記卻從不忘記時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