黃征輝

已在城市裏過了許多個年。每每過了除夕,便嚮往着老家,總認為鄉間的春節才叫春節,那滋味,城裏是找不着的。

前些年的某個正月,頭兩天陰濕寒冷。原打算初二回老家,至初三上午方起程。高速路上,你超我趕,車子如過江之鯽,甚是浩蕩。多少蝸居城裏高樓和豪宅的人,這一刻,不約而同地撲向家鄉——自己今生今世的出發地。

下高速走國道後,沿途大小村莊,鞭炮聲不絕於耳,車子在瀰漫的青煙裏前進。行至通衢交匯的朋口,停車買了兩大袋香燭鞭炮。村裏的同年哥北生掛來電話,急急地問:「到了沒有?」我答:「就到就到!」事先已說好,回村的第一頓飯在他家吃。當日中午,他家擺十幾桌,大宴賓朋。所為何事?那天他家輪值敬奉「公太」。

「公太」者,五代時期閩王王審知是也。王審知統領閩地時,開明治理,崇文重教,通暢物流,扶持農桑,體察民瘼,賑災救危,施德政於一方,深得八閩生眾擁戴。人去靈在,閩王漸漸衍為百姓紀念、膜拜的神明,成了享受鼎旺香火的「公太」。閩省懷念王審知活動,尤在我們河源十三坊這一帶為甚。數百年裏連續着一個共同的祭祀,每一坊奉祀「公太」一年。13年轉一圈,所以各坊均在這一年全民動員,傾力為之。每年農曆二月初三的迎「公太」,隊伍綿延數里,旌旗斑斕,「白馬」翩翩,鼓樂喧闐,神銃震天,觀者如雲。「公太」迎進村後,家家戶戶輪流供奉。焚香上燭,鞭炮裂帛,刀宰肥豬,廣延賓客。那年,這項盛事輪至我村,將延至次年二月初一的「出公太」。這一年間,村裏四季酒香氤氳,夜夜好戲連台。一個戲班子進駐,往往十幾二十天不出村。

等趕到同年北生家裏,佳餚已盤跟盤碟接碟地上桌了。我與妻、兒加入席中,舉杯提箸,不客氣地吃將起來。肚子裏墊了一點底之後,我起身逐桌敬酒,與鄉親、熟人們碰杯,「順遂順遂,發財發財!」熱情說着拜年的話。席間,竟然見到了40多年前教我小學四年級的邱老師。多年沒見他,他氣色紅潤。相互緊緊握手,彼此問候一番。他與北生是同一個十番樂班的,他們經常在一起吹吹打打,進出於這一方鄉村。今天,他們這個樂班的人都來了,樂器家什也帶來了,開席前已熱鬧過一陣。他們知道我也能弄一點樂器,邀我吃罷酒一起操傢伙。我連聲道:「好好!」

宴罷,樂班開始演奏。有一架電子琴,他們說對鍵盤樂器不在行,讓我彈這個。我說,我也是「半塘水」,那就亂彈琴吧。來過《南詞》、《北調》、《過江龍》等幾支十番古調後,奏起了《媽媽的吻》、《走進新時代》等新潮歌曲。我十指忙亂,濫竽充數,勉強跟上幫敷衍下來。奏的搖頭晃腦,聽的屏聲凝氣。鄉親們也只有在這正月裏或是平日辦喜事時,才有閒情欣賞這簫笛絲竹之聲。

接下來,我便照例從村頭逛到村尾,進東家,出西家。到每一家,家家都有客,老酒熱上來,好菜端出來,非要你坐下喝幾杯。我酒量差,每家只能喝一兩口。走入小時候常在一起的玩伴昌發的家,我一屁股坐在木沙發上說,酒就不必了,喝茶吧。昌發的家是去年底趕建好的樓房。原先的住房實在是老舊了。我問他花了多少銀子,他回道,十幾萬塊吧。雖說他大兒在縣裏電力部門供職,收入不錯,但小倆口幾年前在城裏買了套房,拿不出多少錢給老爸。昌發也就東求西借,還向我開了口。只嘆我不會賺錢,可憐的那些積蓄又被妻家的親戚搬借去了。最終還是勻了一點小錢給他,算是有了對付。這個時候,心裏就又憤恨自己,頸上這顆窮酸腦殼,何時換成會炒股、會炒房、會買彩票中大獎的腦袋就好了。

昌發那個遠嫁的女兒蕙子也回來了。每次見到她,我都喜歡跟她說說話,因為她的聰明懂事,因為憐惜她幼小就失去了親娘。幾十年前,我在老家當農民時,時常同她爸媽一起幹活。累歸累,但一夥年輕人說說笑笑,度着貧窘的歲月。她媽得病時,我騎着單車去幾十里外幫忙抓藥,回來的路上差點被一架載滿了人的拖拉機壓在輪子底下。

我們邊飲茶邊說話,昌發的侄女來了,拖着這屋裏的人去吃酒。情意難悖,只得跟着去了。如此這般,喝到晚間,頭殼早也麻麻的,走路有點飄。後面轉進了永恒的家,一桌人大多是外出回村的,有的已明顯喝高了,翻來覆去說幾句同樣的話。「全福壽,六六順」、「全福壽,久久長」……一夥人猜起拳來了,還分成泉州代表隊、龍岩代表隊。在泉州當老闆的其開,年輕氣盛,酒量好,拳也好。幾輪下來,老是他佔上風。他一邊散發軟殼中華香煙一邊說,你們龍岩隊人比我多,但贏不了我們。我很不爽,一直觀察其開的拳路,找他拚拳,扳回了一些面子,但不服不行,至終,還是他們泉州隊贏的多。

夜深人散。雖然喉嚨有點嘶啞,心裏卻道,過癮過癮!

我們那兒,有一句老話,叫「玩正月」,說是「有吃沒吃,玩到正月二十。」所以,春節的氣氛要綿延到正月下旬。其間的高潮在元宵。昌發說,今年元宵節周圍的村莊要到我們村裏「參公太」,熱鬧得緊,你要回來喲。於是,正月十二的下午,我又要從市裏趕老家回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