黃良海
夜裏,棗花開得彷彿有聲,咕嚕咕嚕,咿咿呀呀。驚醒的燕子呢喃,枝頭蟬兒免不了也聒噪幾聲。
夏至時節棗花香。棗花不開則罷,一開就怒放不止。黃黃綠綠的碎花兒綴滿了枝枝杈杈,先開的是低處,再開的是高處,一直蔓延到梢尖,還在開,前面的花朵早已結成了圓嘟嘟的棗果兒,還在開。一樹開,一樹謝;一花謝,一花開。苦夏剛剛拉開序幕,有些悶熱,不過,整月兒,小院瀰漫着甜味兒的芬芳。
棗花微微張開花嘴兒,不顯山不露水,似乎隱藏着無盡疼痛。土缽大的棗樹疙疙瘩瘩,掛滿了刀斧砍斫的傷疤,老人說,棗樹不能長得太歡,故意砍幾刀,花開得盛,果子也結得沉。樹一寸一寸使勁往上躥,傷疤一個一個往外凸,將歲月的滋味修煉成樹瘤瘤,要麼就長成縱橫交錯的筆畫,橫豎撇捺書寫着生命的堅韌。
花是樹的精氣神,棗樹比不過亭亭淨植的蓮荷,也比不過寓意紅火興旺的石榴,滿樹棗花自然就透出一絲莫名的惆悵。它瘦小,脆弱,甚至有些呆板,遙望着艷麗的石榴花和高貴的荷花,忐忑不安,羞羞答答,既害怕出身的卑微,又期盼着無限的美好。
初陽照棗樹,棗花漾出瓷器般的光澤,青枝綠葉米黃花,靈動,純粹。樹下,外公斜靠藤椅,手端搪瓷茶杯,粗茶氤氳着質樸的茶香。藤椅把手裸露,均勻細片的藤條已經流失了原色,破爛之處用棕繩綑綁。它卻是外公的鍾愛,是外公結婚時妻子的陪嫁品。風風雨雨幾十年,外公從沒有粗暴地對待過它。外公是在守護初婚時甜蜜的回憶,還是在堅守一生婚約的誓言?
庭院方方,石頭堆壘高坎,牆角數棵棗樹。棗樹粗皮龜裂,主幹凹凸不平,說不清有多少年歲。沿外牆一排豬欄、牛欄、茅廁,鄉間小院容納了生活的萬種氣象。夏至的風溫情,徐徐吹來,棗花輕柔地飛舞,一片,兩片,三片,四片,無數片,在人頭上交織,蹁躚。花開,歡歡喜喜,心情勃發;花落,猶有淚痕滿地的嬌弱,讓你黯然傷神。只是,萬物都有自己的宿命,再艷麗的花在遲暮之際,也頹敗得讓你心痛。花開花落,原本自然之道,偏偏人移情於物,以物喜,以己悲。林黛玉多情善感,埋香塚飛燕泣殘紅,一曲《葬花吟》催人淚下。
「簌簌衣巾落棗花,村南村北響繅車,牛衣古柳賣黃瓜。」
外公呷茶,半瞇着眼,搖頭晃腦吟誦蘇子的《浣溪沙》。他念一句,我跟一句,書聲震落棗花。
「外公,棗花落在你的頭上。」
灰白相間的短髮上散落着幾朵棗花,鼻尖上黏着一朵,花落樹下人。外公打開茶杯蓋兒,又準備呷茶,棗花調皮地躍入茶中。
外婆剛走出來喊吃早飯,她看到外公被棗花沾衣欲濕,忍不住莞爾一笑,笑得深情,笑得純淨。
一紙錄取通知書夢幻般飛入我的手中,初中畢業考取了師範,我站在3尺講台的起跑線上了。一廳兩室、抬頭望見魚鱗瓦的土屋擠滿了前來賀喜的人。外公聞喜訊而哭泣,長睫毛上掛着亮晶晶的眼淚。1989年,我才15歲,不諳人事,不明白外公為什麼好好的卻突然間變得如此淒神。他應該想起了自己解放前讀師範的情形?大概又想起了自己年輕時教書的生活?大概又想起了自己被時代的洪流推得起起伏伏的厄運?外公終歸回到了老家,書生淪落,重操農具。
生活繁瑣,但是再沉重的日子有着花的陪伴,生命也會湧動一條春江暖水。外公總喜歡偷空在棗樹下翻看那幾本毛了邊的書,《唐詩三百首》、《宋詞三百首》、《說唐演義全傳》、《西廂記》、《紅樓夢》。棗花落在泛黃的書頁上,花香,書香,縷縷清香和風吹散了心靈的陰霾。
去師範學校的前夕,外公塞給我一塊嶄新的廬山牌手錶,銀白錶帶,銀白錶盤,表示鐘點的數字下鑲嵌着幽藍的熒光。夜光錶,稀罕物,那夜,我躲在被窩裏,時不時瞅瞅手錶,幽藍之光,魔幻,有着無盡的遐思。秒針漫步,滴答滴答,腳步聲鏗鏘飽滿,彷彿間我聽到了外公的心跳。
外公菩薩臉,挺直的鼻樑上架着一副水晶老花眼鏡。眼鏡是他的師範同學在香港返回大陸探親時送的,鍍金的金屬框框着明晃晃的水晶鏡片,華麗,高貴,有着王者的風範。不戴時,可以折疊,放進精美的眼鏡盒,小巧,便捷。這副象徵着純真友情的眼鏡,外公隨身攜帶,時不時用絨布小心翼翼擦拭。外公讀書寫字都戴着水晶老花眼鏡,蠅頭小楷,群蟻排衙,寫書着規規矩矩的人生。他哈口氣,又小心翼翼擦拭:「戴上它,眼睛光三陣(光三陣,方言,雪亮雪亮的意思)。」
暑假,棗花早已凋謝,棗果兒綴滿枝頭,瓷白間染有一暈淺紅。外公又在棗樹下看書,我無意間發現他戴的竟然是折斷腳的舊眼鏡。外公微微一笑,指了指我手上的手錶,陡然間,我心潮澎湃,悔恨與感激猶如複雜的情愫中的兩條支流,交融匯合,一波一波在陽光下蕩漾……棗樹老了,棗花遲遲不開。外公老了,走路顫顫抖抖,好看的眼睛變得渾濁無光,眼袋沉沉。那年,我快畢業了,我想買一副好眼鏡給外公,我還想買很多東西給外公……
想起張棗的詩「只要想起一生中後悔的事,梅花便落滿了南山。」庭院沒有梅花,春天,棗樹都沒有吐出幾片新葉。棗花哦,幾時再開,夢裏那縷渺然的香魂依舊,淚濕枕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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