何冀平

我的姨母張曼玲（見圖）走了，她是中國京劇院著名程派演員，國家級非物質文化遺產代表性傳承人。

姨母活躍善談，但很少講她自己的故事，以下這段是我看書看到的。張曼玲考中國戲曲學院的時候，才不到15歲，考試的時候，她很緊張，這是她初次在大庭廣眾之下表演，台下坐的是校長王瑤卿先生和一批京劇泰斗。她自選表演一段《拾玉鐲》，卻把椅子放錯了地方，王瑤卿和顏悅色地告訴她，別慌，你把椅子放在那個地方，傅朋（男主角）怎麼上場呀？小曼玲心情鬆弛下來，她用無聲表演，先指指王瑤卿，再指指自己，又指指椅子，意思是說：「你說我把椅子放錯了。」然後向考場的老師們笑笑，表示抱歉，是我做錯了，又用形體動作表示︰「既然錯了，我就改吧。」她把椅子搬起來，放對了位置，繼續表演。王瑤卿當時就說，這個小姑娘聰明，腦子靈。

曼玲姨確實聰明。在中國戲曲學校學習青衣、花旦、刀馬旦，以優異成績完成學業，與一批頂級同學，成立中國京劇院青年團擔綱主演。她嗓音清亮高昂，扮相秀麗典雅，在一齣《牛郎織女》裏即能演秀美的織女，又能演潑辣旦嘎氏，是一個多面演員，這在專攻一門的戲曲界很難得。

周恩來總理一向關心戲曲藝術，有一次他來青年團看演出，很喜歡張曼玲的演出，對她說，程派的傳承人不多，你能不能改學程派？這可給曼玲姨出了難題，她一口高昂清亮的嗓音，改為低沉委婉的程派，不是捨近求遠，學不好可能聲名盡損。但張曼玲就是聰明，拜師趙榮琛，在老師的親授指導下，大膽採用亮嗓唱程派。一齣《陳三兩爬堂》，把一個含冤受屈女子的屈辱，和發現受賄昏官竟是她的親生胞弟的憤恨，表演得淋漓盡致，婉轉內斂的程派，第一次出現高昂淋漓的亮音，瞬間紅遍大江南北。

曼玲姨聰明爽快熱情真誠，她的老師、學生、同事，所有人從老到小都喜歡她。她性子急，做事快，不論做什麼都要做到第一等。她的學生周婧飾演我的《曙色紫禁城》中德齡，一開始脫離不了程派的沉穩，做不出17歲女孩的活潑伶俐。曼玲姨親自做給學生看，一出場，幾步圓場一個轉身，四下一顧，已經青春無限，不但學生服了，我都看得目瞪口呆。

因為太過性急，什麼都要做到最好，曼玲姨不幸腦出血，5年多行走不便，她不服輸，頑強地練習走路、吃飯、講話，躺在床上也要看戲曲，看到不對的地方，忍不住就想站起來。

兩天前，她走了，走得那麼急，把一肚子故事，一身藝能，一腔熱血都帶走了，我身在香港，不能送姨母最後一程。只有燃起三炷清香，遙送她一路遠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