劉　征

希臘神話當中有個美少年蓋尼米德，他是特洛伊的王子，從小便天真無邪。終於有一天，連宙斯都被他驚動了。於是，宙斯就變成隻鷹飛到特洛伊，趁蓋尼米德放羊的時候把他給叼走了。這還不算完，宙斯還責令青春女神赫柏讓他去給眾神司酒。所以，可以想像，蓋尼米德肯定很快就會和各路神仙都熟稔起來。誰會拒絕一個帶着好酒上門，意圖與你把酒言歡的人呢？更何況，這人還單純可愛得要命。

很多藝術家都關注過這則神話。比如米開朗基羅、科雷吉歐、林布蘭、莫羅，他們都畫過巨鷹與蓋尼米德，且連畫名都一樣，均叫做《綁架蓋尼米德》。然而，唯獨是魯本斯的作品不同。在別的畫家那裏，蓋尼米德和鷹是唯二的兩個主角，展現的主要是二者的互動。莫羅稍好些，作為一位象徵主義畫家，他強化了蓋尼米德身後幽暗的森林，以使二者被籠罩在象徵主義最鍾意表達的神秘氛圍之中。而這神秘又來源於力的較量。於是，莫羅繪畫當中的蓋尼米德十分白皙纖細，鷹則顯得倨傲強大。在力的懸殊當中，綁架就強化了自然的不可抗，於是，宿命論就來了。

魯本斯不同，他的畫比旁人的都複雜。在他的畫布上有3塊區域，中央是倚靠在巨鷹肩頭的蓋尼米德，老鷹是因為愛慕這年輕人才來到特洛伊的，蓋尼米德本人並不知道這一點。所以，當他遭到劫持的時候，他就成了被愛環繞而無知的人。於是，無須付出愛，他就像任何被愛者那樣甚為自由。魯本斯最高超的地方在於，他將宙斯所幻化的這個巨鷹塑造成了一個擁有權力卻準備授權的角色，授權的動機是愛。於是，佔有便成了放手。蓋尼米德因而顯得既慵懶又怡然自得。甚至，他還可以不帶負擔地活着。因為他被給予了一項特權——給眾神斟酒。這相當於鼓勵人人都可以保有本心地恣意妄為。所以，在畫的右上角，是作為畫作第二部分的青春女神，她正遞給蓋尼米德一隻酒杯，以示授權蓋尼米德。而左上角遠遠地有一眾神仙正等在那裏預備喝酒。於是，這幅畫就完整地體現了一個關於愛的理念，即愛他就讓他保持原樣。因為正是他的這個樣子，你才被他吸引的。而蓋尼米德手中那隻酒杯，是要人人都和蓋尼米德一樣，成為一個自己。

在巴洛克的潮流當中，思想性，或者說思想當中的那些褶皺、不平緩的地方都會被不加掩飾地表達出來，甚至放大。這是這個藝術流派最大的特徵。於是，我們看到的巴洛克繪畫，人的皮膚從沒有之前繪畫的皮膚白皙光滑，反而那身上的肉都擠作一團。其實，每一處褶皺不平，都是畫家思想的一個起伏，他把這個情感傾注在這皮膚上，以展示他的思想變化，以至於當他畫完之後，發現這皮膚都臃腫起來了，而這個基於理念的表達方式完全挑戰了平滑無障礙的傳統審美，令一切細節展露無遺。化作鷹的宙斯的授權，就是這種放任發展的授權，以愛的名義放掉他而不是拘禁他，這是魯本斯所要表達和倡導的巴洛克。不過有一點需要提及，並非每一個巴洛克成員都這樣寄希望於授權。彆扭的林布蘭就不，儘管他也崇尚巴洛克，他卻把蓋尼米德畫成了一個嬰兒，這嬰兒被抓住時嚇得撒尿。想必林布蘭是有些蔑視無知的，他把力量與無知放在一起以強調智慧的缺席，這是批評態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