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右一)和兩位導演在曹禺家中。 作者供圖

何冀平

大學畢業我來到北京人藝做編劇,曹禺是院長,我很難見到他,只是開大會,遠遠地看到他,可望不可及。直到我寫出《天下第一樓》,那是1988年春,曹禺看過劇本,請我和兩位導演來到家中,他在生病,是特意從醫院回來的。沒有想到,他的家很普通,傢具好像是公家派給的,只有一個面窗的書桌,古色古香。

他坐在我的對面,很興奮地談着劇本,他說,看了幾遍,最喜歡劇本的結尾,說,你寫了那麼多,沒有想到會這樣去結尾,他最欣賞全劇最後一句「沒有不散的宴席」。他對人物的結局都有設想,他說玉鶵(因為這名字粵語不好讀,港版改名為洛英)她的下場會很好,當時我沒有意識到,後來改為電視劇,篇幅加大,我不由自主地就把這個女主人公的歸宿安排得很好,可見他是多麼了解作者筆下的人物。曹禺給年輕作者劇本提意見很慎重,基本上以鼓勵為主,但對《天下第一樓》他是真心的喜愛,他對導演講,這個戲不能排得太嚴肅、太沉悶,要明朗活躍。從下午一直談到掌燈,他還是興致勃勃。

他為《天下第一樓》寫下一首長詩:「你是淚水流下的水晶,彎曲曲的,尖尖的,圓圓的,想不出你是怎樣形象,卻又像夏晨的露珠,那透亮、水靈靈的,滿含無限光明。水晶中神仙給你刻出,一朵玫瑰,紅得像火,那是你的柔情、溫厚、善良,一雙魅人的眼睛。你又是一隻青玉的筆,你畫出多少人物,常貴、玉雛兒……畫不盡的人性,天下第一樓那昏天黑地的世界,你們將是宇宙中永遠閃光的星星……」曹禺手書的這首長詩,至今掛在北京人藝的會議室中。

曹禺先生喜歡看連排,演員不化妝,穿代用服裝,可以與演員近在咫尺,他連看了5遍,有一次,他走到我面前,握着我的手問,你還年輕,哪裏來的這些滄桑?我一時回答不上來,他不知道我的滄桑是從6歲開始的。

可能是共同的職業,在很多方面我理解他的心情,黃永玉叔叔曾寫信批評曹禺,他誠懇地接受,我理解那種刺心的痛。這是一個編劇對作品的執着,和着重作品呈現的不懈的追求。

他去世時我在香港,我專程回到北京去萬安公墓,墓碑上只有巴金寫的兩個字「曹禺」。曹禺親手建立的劇院,成就了中國話劇在世界的位置。曹禺先生的作品是傳世之作,他筆下的人物是永遠不會消失的形象。現在,我只能在北京人藝的博物館裏,看到他的那張書桌,但我知道,他一直看着我們,保佑關注着我們的劇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