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叔同傳》

作者:汪兆騫

出版:現代出版社

李叔同是弘一法師出家之前的名字。許多人是先知道弘一法師,後才去了解李叔同。但了解與知道得越多,就越難以把兩個名字對應到一個人的身上。事實上也是如此,包括研究者在內,也沒人真正說清楚李叔同究竟是如何成為弘一法師的。

近讀汪兆騫先生所著《李叔同傳》,發現這本書的寫作線索,即是想弄明白李叔同的出家原因。這一線索草蛇灰線般貫穿始終,但也偶露崢嶸——在其中的一個章節裏,作者暫時脫離傳記書寫者的隱匿身份,以當下人的姿態站了出來,態度鮮明地表示,李叔同與紅塵一刀兩斷的動機,很難成立。曾寫作過七本《民國清流》的汪先生,對民國文人了若指掌,他否定了李叔同在書信與言談中所說過的出家理由,並含蓄地指出,起碼在這點上,李叔同也許並不打算告訴世人真相。

有關李叔同出家,曾有過多種解讀,包括「藝術昇華為宗教」、追求「人格圓滿」、「濟世論」、「厭世論」、「社會責任意識」、「因緣」,但汪兆騫先生以那個年代的反例,以及言簡意賅的反問,破解了這些說法的客觀性。當然,作者也沒有進一步追問,只是用這部傳記,記述了李叔同的童年、家庭、與父母親的關係、愛情與婚姻生活等,呈現了李叔同作為普通人的喜怒哀樂。至於是哪一點觸動了李叔同隱入空門的想法,作者也沒有給出答案,這恐怕已成永遠的秘密。

碰巧的是,在讀《李叔同傳》之前,剛讀完三島由紀夫的《金閣寺》,這部久負盛名的小說的主角也是名僧人,三島由紀夫以敏銳的文筆,對這位名字叫溝口的僧人的內心,進行了細緻入微的剖析,那是一片怎樣的內心啊?那是草木肆意生長的荒原,那是燃燒得噼啪作響的火災現場,那是人性幽微與冰冷被熱烈慾望逼迫到一角的擠壓與烘乾……我相信年輕時的李叔同,一樣有過這樣的內在,只是優美的紙、優雅的墨、優秀的詞句,把本該洶湧噴薄的內在一一鎮壓。

李叔同就是一位優秀的「鎮壓者」,他年輕時的才華橫溢、風流不羈、風雅興寄……現在看來也不過是傳統文人釋放內心的常見方式。李叔同有着豐富而龐雜的內在,同時釋放的出口也有許多,比如寫作、辦報、出版、書信、書法、音樂……最後雖然遁入空門,上述出口仍然是他與俗世建立聯繫的通道,只不過又增添了一個經卷編輯、整理與抄寫。李叔同真正徹底斬斷的,恐怕只有情感這一條線,他對原配俞氏、日本妻子雪子、父親、兄長等,都表現出了某種冰冷的決絕。他讓人尊敬,同時也令人嘆息,有時想來,他的故事不過也是一齣才子悲劇。

李叔同最鮮明的標籤,也是最不可撼動的身份,都可以歸結為「才子」二字。他的才華來自於童年早慧和良好教育,也依賴於家庭呵護與經濟保障充足。在苦難年代,他未曾遭遇任何物質上的苦,而精神上的困頓,由於頭緒繁多且飄搖不定,也很難真正找到源頭。在他一生當中的大多數時候,「才華」是能帶給他安全感與存在感的東西,唯有展現才華的時候,他是獨立且熠熠閃光的。他彷彿意識到這一點,身入佛門之後,似有意抵抗才華之外的浮華,但依然為才華所累,這一點,忘年交李芳遠曾寫信提醒,指出他與官紳、名人等往來頗多,已經變成了「應酬和尚」,勸他閉門靜修。他慚愧地接受了建議。

即便成了和尚,但李叔同的文人精神仍然伴隨一生,《李叔同傳》在寫作時,使用了大量的典籍故事、詩詞名句,渲染出了李叔同的生存環境與精神源泉。其實不止是李叔同,同時代的其他文人,包括當下諸多舞文弄墨者,又有多少人能擺脫孔孟老莊的影響呢?李叔同出家時,他一直站在一條門檻上,一邊是傳統一邊是現代,一邊是亂世一邊是宗教,他在矛盾、複雜與困頓中,作出了自己的選擇。如今讀他的故事,或可更多地去了解民國文人的精神與內心,也可找到相對無言的默契。◆文:韓浩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