高衛國

我以一滴水珠的姿態,行走河流。河流容納了我赤裸渺小的身體,在水裏我能感知河流的脈搏和心跳。一條河裏藏着整個村莊的秘密和過往,大水漫過以後,河近岸的蘆葦又掙扎着挺直了腰身,河床上深深淺淺的水窪是我尋寶的去處,水窪的礫石下常常可以撿到銅錢和銅板。

我眼前的這條河一定見證過村莊的歷史和興衰,博爾赫斯說:「一個人活着的時候就像水存在於水中;一個人死去的時候,又像水消失在水中。」在河流的兩岸有多少人來過,又有多少人悄無聲息地走了,來與走構築了村莊的永恒,村莊在時間的流逝中延續,而河流像一個見慣不驚的智者,它不動聲色地記下了這一切。

河流是一個人情感的源頭,水裏藏着一個人的鄉音,藏着一個人的方言。方言是一個地方的人文密碼,深藏於水土之中。我舅舅所住的村莊名叫黃莊,在鄉人「滑莊」的發音中,使我的整個童年對村莊的認知存在一種誤區。豫北平原齒硬,直接念「hua」,力度的拿捏中自然地把「ng」省去了。在我的家鄉,牛不唸「niu」卻念「ou」二聲,這個發音的變遷卻不得而知。仔細追溯,這些與故鄉血脈相融的方言,就是家鄉這條河水的滋養而形成的。

河流在時間的流淌中匯成了一條哲學之水,老子說上善若水,水利萬物而不爭。「逝者如斯夫,不捨晝夜。」河流因孔子的這句表達具備了文化意味,河流與不捨晝夜聯繫在一起,呈現的是時間的線性流動,而非空間上的區域流動。孔子站在河邊,面對清澈的河水發出的感嘆,時間如水,透明的液體中藏着如此深奧的哲理,孔子捨不得它白白流逝。我常常想假如孔子面前是一條污濁的河流,他一定說不出內涵如此深刻的話。

站在這條河的面前,我望見了自己赤裸的童年。在那個撒歡尥蹶子的年齡,我和夥伴們都無法抗拒水的誘惑,每到夏季我們總是相約去河裏游泳,游累了便在淺水處摸魚、逮蝦。整個上午我們都在水裏泡着,不願意上岸,一直到該吃中午飯的時候,誰家祖母或是母親最先走上堤坡,呼喚孩子吃飯的聲音一聲聲傳來,我們才極不情願地從水裏出來,踩着岸邊鋪了一層細沙的小路折回家中。

中午和夜間是不能下河的。按照村裏人的傳說,水裏面藏有水鬼,水鬼躲貓貓一樣在河流、池塘各處等着,等着抓到一個溺水的人來頂替他,然後他自己才能去投胎。祖母不止一次給我講述這個傳說,並一再叮囑我正午和夜間千萬不能下河。

我童年時期的某個夏天,咆哮的哭喊聲從我們經常下河游泳的入口處傳來,我循着聲音跑去,河坡處圍了一圈人,隱隱看見有一個人躺在地上,因為人群遮擋了視線,我未看清他的臉。人群中有人小聲嘀咕,這個人就是鄰村經常來河裏捉鱉的那個人。我眼前浮現了他的身影,他經常穿一身水衩,在傍晚時分出現在河邊,但是昨天晚上他在水中遭遇了什麼,只有河水明曉。河水不動聲色,一如當年它肆虐時吞食下岸邊的莊稼。

這時候我想到了自己村莊的明升,明升原本是農技站的技術員,負責麥種的選用、農田施肥和農作物病蟲害的防止。包產到戶後,他技術員的身份也逐漸被忽略,後來大家慢慢發現他還是一位捉鱉能手。每年農閒時,常見他一手提着袋子,一手握特製的鐵叉,穿一身皮製的水衩行走在家鄉的河灣。後來他突然收手了,據他自己說:「別提了,以後真的不幹了,想起來都有些後怕。」某天傍晚河面吹來溫潤的風,河畔蘆葦搖蕩,他沿着河岸蹓躂,已經叉住了一隻放進了手提的袋子裏,回頭一望滿河川都是鱉,似乎在歡迎他下河去捉。他頭皮一陣發麻,頭髮根冒起了陣陣寒意,趕緊把捉住的那隻也放回了河裏,並發誓今後絕不再幹這個營生。

現實的驚懼和神秘的傳說是否來自某種超自然的啟示,我不得而知,但是人與自然本應該和諧共生的理念逐漸深入人心。我們確實需要帶着萬物有靈的敬畏心行走江河和大地。記得蕾切爾·卡遜在《寂靜的春天》中說:「在自然界不存在任何孤立的事物,控制自然就是一個妄自尊大的詞語。」我童年時期十里八鄉的水域河道很常見,除了小河還有許多溪塘溝渠,如今這些原有的水域也愈來愈少,河流、湖汊、溝渠、瀑潭、水灣、溪塘,有的斷流,有的乾涸,有的一轉身隱於時間的背後,不見了蹤影。

家鄉的小河也在歲月流逝中改變了原有的模樣,清澈的河水不見了,密匝匝的蘆葦蕩消逝了,岸邊的紅蓼、碎葉蓮也絕跡了,水裏的魚蝦蟹都逃走了。這些生靈後來的去向我不得而知,牠們要逃向哪一片水域才能夠橫渡永恒的動盪和艱澀?如果魚也有記憶,那條曾啄食我腳丫子的小魚會不會記住我的容顏和良善,而那些不堪忍受人類將污濁垃圾隨意拋進河流破壞家園的魚,會不會記住一次又一次的傷害?

我並不是一個善於表達的人,但是在我返鄉的時刻,面對着逐漸消逝的河流,我特別想和腳下的小河說說話,可是白沙不見了,蘆葦蕩消逝了,魚蝦逃走了,小河快要乾涸了,那些曾經和河流有關記憶和故事,我又能說給誰聽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