梁 爽

我吃臘八蒜吃得很晚。幾乎和知道大熊星座、小熊星座一樣晚。主要因為我生長在一個連除夕夜下的都是速凍餃子的家庭,家中常備的曾是六必居的鹹菜絲和雅瑪屋的日式榨菜,都是開袋即食。臘八蒜這等麻煩的怪東西,不曾出現在餐桌上,我也不惦記。過敏又挑食的那些年,迴避的比上癮的多。

一年級的勞動課,還記着的無用技能裏除了在雞蛋殼上畫畫,還有種蒜苗。家裏大人用來炒菜的蒜不讓剝,搶了來用牙籤穿成牙籤肉似的,泡在水裏防止東倒西歪。我總是禁不住一遍遍換水,生怕空氣裏躥出蒜味兒來。最後那盤蒜苗得了多少分已經記不得了。直到不擅侍弄花草的我養死了最後一棵蘆薈,忽然想到,要不還是養蒜苗吧。至少能活。於是按着記憶中的步驟,用牙籤一一穿了,拿了快遞裝淨菜的塑膠盒,泡在水裏。沒有幾天就發了芽兒。正美呢,沒有幾天,長勢太猛的蒜苗已經壓彎了自己的腰,東倒西歪地投水自盡了。我看着它們的傷口,心裏一陣陣不適,想起有些人頗有雕刻水仙花的癖好,每每以為病態,很不願看到哪怕是一顆蒜頭犧牲在自己的手上。

而拍了下到鍋裏、吃進嘴裏則不是犧牲,那是蒜應有的去處。不挑食後的日子,為了又快又好地切幾枚蒜,我曾買過市面上不同產地、不同形狀、不同原理的切蒜神器,壓、切、片,手動、電動,緩慢用力、飛速運轉,然而無一例成功。最終還是回歸到純手動,最原始的刀具,任其笨拙地飛濺,或黏在刀壁上。後來才被教導,去了根兒,只用刀背兒用力一按就夠了。肚子鼓的比肚子扁的好按。按碎了的蒜,鬆鬆地散在案板上,從創口滲出蒜汁。皮肉分離後,皮也好剝,只消再切幾刀就可入味。我卻在那些完全派不上用場的東西上,浪費了很多錢,也浪費了很多時間。

天黑早,月亮也早早地掛在夜幕上。電視塔亮起奇異的色彩,嘩啦啦地變幻着,遮蔽了星光。高樓留下的空兒上,只有一彎窄窄的月亮,蒜瓣似的白色,不刺眼。我想,它是那種不好拍的蒜,雖然細瘦,你看不見的地方卻異常堅硬。我似乎不着急讓它胖起來,就像牛肉總要去了血水拿澱粉醃幾個小時才軟爛,酸菜總要傳統的醃製而不是用醋精調味才可能鮮味。「舌尖體」帶火了一句「時間是食物的摯友」,戲謔有之,說起來真正讓食物提味兒的也許不止是時間,還有等待裏各種不同的心情。

花花朵朵,罈罈罐罐,年節裏水仙花是收到過的,只是那年的花來得晚,我也不懂照料,可惜它從漳州遠道而來,輾轉騰挪,春到了也沒開出花。只得巴巴地看着加載完成的照片裏,那些一日比一日開得好的花,從青愣收斂的小小一點,到舒展而慵懶地彎,想像一室溫暖。選一張開在心尖尖上的設作手機背景,巴望着下一年春節快點兒來。也能養一盆這樣的水仙,也能在大年初一早早起來,跑去國家圖書館握一個手、買一個本子。本子已積攢了許多,上面是好看的罈罈罐罐、花花朵朵和縱橫一年的日月星辰。卻不曾料想,就在這個冬天,賣水仙的福建人離開了北京,往昔熱鬧的花鳥魚蟲市場也閉了門。經年復一年而放大了的盼望,一時間沒了着落。

晨起的河面上,冰更厚了一些,就在這兒,鄰居家的爺爺有一條專屬的泳道。我不曾看見他冬泳的身姿,想來多是在中午太陽最足的時候下的水。想來,也只有這個歲數的爺爺奶奶,才會為湊幾個閒置的罐頭瓶子早早張羅,待臘八蒜醃好了,再把瓶子塞得滿滿的送回來。

來自北歐的家居超市裏,高級磨砂的密封罐比着設計比着價,竟不如窗台上陳舊磕碰蓋子脫漆的玻璃罐子惹眼。只是可能舊時候用的多是黃桃罐頭瓶子,現在則多半是裝豆瓣醬、黃醬、俄式酸黃瓜用的。但不管什麼罐子,都得是透明的,彩色的不行,還得是圓滾滾的,四四方方就不好看。

和水仙花不同,臘八蒜是不能隨便送人的。因為「蒜」和「算」同音,給別人送這個,有催債的意思。罐頭瓶子只在自家流轉。有時,玻璃罐子愈是粗重,愈感到臘八蒜和醃製臘八蒜、分享臘八蒜的人的珍稀。透明的厚玻璃望得見逐漸變化的盈盈的綠,拉長了每一天聲色的張望;圓滾滾的肚子則起着放大變形的效果,好像圓形的魚缸,魚每每湊近了,都要鼓脹起一隻或兩隻大眼睛,蒜瓣的身子也因而更加飽滿了。拌一次餡兒,餃子、鍋貼兒、餡餅吃3頓,頓頓要蘸着臘八醋,就着臘八蒜。蒜瓣兒終於不再是擠擠挨挨的了,晃一下罐子,蒜瓣也會游泳了。

佛手柑散着它的香,每一根手指都伸向各自的方向,而令它不散亂的手掌厚重踏實。當周遊全球的包裹節約了周遊世界的時間,當掃碼付費的視頻會員節約了往來影院的時間,當外賣小哥的電動車節約了穿鞋出門和盯着菜單選擇困難的時間,能讓人盼着未來光景而不憚於時光飛逝的,恐怕也只有那些未竟的願望了。

年是自然的分割,也是人為的分割,一些新的舊的誓願又藉此放到了枱面上,等待執行或拖延。年度觀影報告、年度讀書報告甚至是一年裏聽歌的時間與趣味都將被總結,在大小熒幕上一鍵分享;而另一份總結則在我們心裏,它更像是篩子,篩出了被記憶留下的部分。我們的靈魂活在這裏。

據說,精密的科學儀器可以像分析血液成分一樣,分析食物的成分。它要把一塊肉、一塊果肉攪碎、攪碎、攪碎,肉眼看不到的那種碎,就能知道它的營養構成。每一棵白菜和另一棵白菜的營養元素大致相同,以此確定其確乎為白菜,而不是別的什麼。忽然好奇,水仙和水仙,臘八蒜和臘八蒜,乃至人和人,也是一樣的嗎?我們被生物學定義在同一個物種下,能區別彼此的,必不是骨肉,而是骨肉的硬度,也不是DHA、EPA,而是真正電流激盪的營養散的香、發的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