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曹 永
前兩日走進七星關,在一個老者家吃茶。聽老者說那是大葉蟲茶,當即認為,那是蟲子喜歡吃的茶葉。但打聽過後,情況並非如此。茶葉與蟲沒多少關係,卻要取這個奇怪的名字,簡直摸不着頭腦。就以往的經驗來講,山裏的茶葉該撐滿大半水杯,喝到嘴裏,苦得像被割掉半條舌頭才對。但那天喝的大葉蟲茶,也不曉得是開水不夠滾,還是泡的時間不夠,縱使我沒有茶癮,但連喝幾杯,竟還嫌它寡味。
周圍的茶樹顏色青翠,葉片肥碩,竟然都是百年古茶。七星關屬於高寒地帶,樹木長得低矮,難得成材。先前在路邊看到幾棵,看起來無非碗口粗細,卻聽講有八百多年了。以前讀《茶經》,裏面說種茶的土壤,以岩石風化處最好,隨後是砂礫地,最差的是那種黃色黏地。看着周圍的山形土質,似乎倒應合茶葉的生長條件。
那裏地勢複雜,從高處看望,村莊形似太極,並以此得名。山上的茶葉,在附近頗有聲名。老者說很多年前,曾有陌生人半夜溜到村裏。村民發現後,以為賊偷牲口,攆得滿山逃竄。折騰到天亮,村民準備回家休息。卻見一個迷路的,竟然汗水淋漓跑回來了。村民將他逮住後,那人辯解說他們並不是賊,只想刨幾棵茶樹回去做種。當地茶葉還有一個傳聞,說清朝年間曾做過貢品。假如確有其事,我倒多少感到好奇。那北方的貴人,喝得慣這南方的粗茶?
貢茶的真偽,我並沒有興趣考證。與其查閱一堆方志,倒不如做些其他輕鬆事情。但就推介來講,這或者是一個方法。中國人在許多方面模仿先輩,並不是遵循古風,而是迷信傳統。大家覺得顯貴吃用的東西,總差不到哪裏去。滑稽是,隨着時間流逝,那群享受貢品的貴人早已灰飛煙滅,但這荒野粗茶,卻長得更加繁茂了。這些頑強的古茶樹,哺育過無數生命。村民種地返回,順手可摘一把帶回家來。
在山裏吃茶,跟城裏完全是兩回事。城裏清茶淡味,喝的是格調。但在農村,茶葉的功效,差不多只剩解渴了。這個老者身穿青色衣服,七十來歲,頭髮如柴灰,完全符合黔西北農民的型範。這些老輩生活艱苦,幾十年的忙碌,最終變成習慣,讓他們晚年也無法安閒。照理來講,從事繁重的勞動,似乎該喝有勁道的濃茶,用以止乏解渴。但老者卻用一把壺將大葉蟲茶泡了,完全沒有出味。
記得威寧老家,山上也有許多茶樹。據說是以前集體種植的,後來疏於打理,多半變成野茶了。路邊的野茶冒出嫩葉後,總有牲口去啃。長年累月,竟被啃得圓滾滾的。牲口喜歡啃茶樹,莫非牠們也有茶癮?有些茶樹長在高處,逃過牲口的侵擾,能夠肆意生長。早些年,大家手裏還不寬裕。要喝茶,就自己上山採摘茶葉。茶葉採來後,先是架起鐵鍋炒,接着便用雙手搓揉。幾回反覆,茶葉就算製成了。
無論南北,似乎各地都有幾款名茶。遠的有西湖龍井、安溪鐵觀音、雲南普洱……近的地方,也有都勻毛尖和湄潭脆芽。黔西北的茶葉,雖然沒有多少名氣,但就淺薄經歷來講,其吃法上卻最具特色。那時候,每家堂屋都有火爐。根據茶量,自己抓一把茶葉扔進陶罐,然後放在火上烘烤。土罐把茶葉烤焦,離多遠也能聞着香味。
以滾水煮沸後,喝茶的就噘着嘴,吸出響聲來,偶爾把茶葉吸到嘴裏,順勢就嚼來吃了。山民喝慣這種茶水,晌午從地裏回來,進門就要烤上幾杯灌到肚裏。下午扛着鋤頭出門,也要事先喝足濃茶。倘若哪天有事耽擱,沒能喝上茶水,肯定要喊身上沒精神。我見他們喝得酣暢,忍不住去嘗試,竟像灌進一口草藥,苦得咧嘴。
當年老家飲水困難,母親每天需要早起,走上兩三里路,到一個叫砂鍋窖的地方挑水。那口水井在草地上,比臉盆大不了多少,四周滿是牲口足跡。後來我家搬到鎮上,吃水的問題仍然沒能鬆緩。我們往往坐到凌晨,然後拎着桶去打水。先到的總是跳到井裏,踩得裏面盡是亂七八糟的足跡,見井裏蓄到一點水了,趕緊用水瓢去舀。井底的石板,刮出響聲來。拎着半桶混水出來,井邊早就圍滿着一圈排隊的。這樣的水用來泡茶,連衞生都成問題,實在談不上生活品質。
我曾在河邊生活過三年,那裏的住戶,總是清早跑去挑水。倘若遇到混水,挑回來後,需要先把桃核或者杏仁砸碎。攪拌進去後,泥沙迅速沉到缸底,水慢慢變得清亮起來。桃核和杏仁粉末能夠點清長流水,卻無法澄清山塘水。那種井裏舀出來的水,總要等上半天才能變清。讓我今天沒弄明白,這是什麼道理。哪個學問高深的朋友知道,希望能夠幫我解惑。
《茶經》講得詳細,煮茶用的水,以山水最佳,江河裏的水次之,而井水最差。我老家的山塘水,口感糟糕,回想其味道真是一言難盡。喝那種山塘水,嘴裏像含着半口鐵礦,剩餘半口是煤渣。可憐的當地土著,長期飲用粗茶硬水,張嘴就是兩排氟斑牙,彷彿剛啃過黃土。醜陋的牙齒,能給生活帶來嚴重影響。別的不說,我遇到漂亮姑娘,無端就生出自卑來。
這些年自來水開通,大家都把陶罐省略,直接用開水沖茶。想來這樣的水,仍不合適泡茶。那日氣候炎熱,喝着老者遞來的大葉蟲茶,就實在沒有多少味道。我每次端着這樣的茶水,都覺得什麼地方不太對頭。依我看來,在山裏吃茶,就該拿土罐來烤。這樣烤出來的茶水,顏色澄黃,勁猛力足。在山上跑得汗水淋漓,進屋起碼能喝個痛快。
我並不研究茶道,但那天從七星關拎回幾包古茶。卻尋思着找點好水來煮。倒不是貪圖口舌之欲,但覺得手裏拿着好茶,卻連味道都沒有嘗過,多少總是缺憾。何況那些茶葉是從百年古樹摘來的,它能夠獲得聲名,終歸有其奧妙。聽說貴陽黔靈山上有一眼泉,水質極佳。清晨五六點,總有人跑到山上揹水回來泡茶。至於畢節,雖已生活十年有餘,但對情形仍不熟悉,竟不曉得,哪裏才有煮茶用的好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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