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香港街角執紙皮的長者。 作者供圖

趙鵬飛

細雨生寒未有霜,窗外朴樹半青黃。雖已立冬,秋日燦黃溫熱有餘,美麗異木棉如期盛開,不似人和人之間的往來,稍不留意就淹沒在了瑣碎的可有可無和無可奈何裏。

常常去士美非路市政大廈街市買菜。有一個檔口阿婆,我第一次去,就被一臉和樂平靜的她所吸引,問她貴庚,她笑答91歲。她售賣的蔬菜,收拾得特別乾淨。韭菜齊整清爽,一絲枯黃的葉片也無,白菜碼得整整齊齊,朝外的菜根修得圓滑平整,雪白暄淨,纖塵不染。就連各個菜攤上都拖泥帶水的粉藕,也被她拾掇得水光溜滑,粉白可愛。只要去街市,我總會光顧她的攤檔。不為別的,就為這份自食其力到人生末端了,仍舊飽滿的熱情。不知不覺,這個習慣保持了五六年。今年疫情最為嚴重時,在街市看到她,正歪在檔口的椅背上,很疲倦的樣子,身旁的菜蔬一如既往,橫是橫,豎是豎。見有熟客來,她即刻利索地起身招呼,臉上的倦容瞬時收拾得乾乾淨淨。到了9月中,手上的工作驟然多了起來,約莫兩個月未光顧過街市。最近再去,熟悉的攤檔已換成了一個40多歲的陌生婦人。忍不住走過去打聽阿婆的去向,婦人一臉茫然,只是搖了搖頭,便又低下頭去伺弄菜心。隔壁檔口的攤主聽到問詢,也只是朝我擺了擺手。

手機通訊錄裏有個忘年交,在內地開廠創業多年,採訪時相識的,見面的次數不算多,倒是很投緣。遇到不如意的事情,遇到開心的事情,他總願意打電話或是發微信給我。吐槽,分享,討論時事,全然沒有因年齡滋生的包袱感。有一回,他回香港檢查身體,住在養和。我正好那日休息,拎了水果走去看他。在醫院病房的高高圍簾裏,又國事家事生意事,跟我聊了一下午。眼見窗外天色暗淡路燈亮起,我起身告辭,他有些感傷地說,君子之交淡如水。粗粗算起來,我們一老一少竟也相交了十幾年。我朝他粲然一笑表示認同,又叮囑了些保重身體的話,便匆匆離去。今年春節,發拜年問候,他罕見地未有回覆。過了端午,發節日祝福,依舊未收到回訊。再打電話過去,號碼已經註銷。

日常工作中有一項是審閱專欄稿件。家長裏短的生活哲學,趣味盎然的文壇掌故,遊走神州的路上心得,異國他鄉的所見所聞,激情飛揚的時事點評,寫的人用情筆端,看的人領略百態,各有可取可嘆之處。有些專欄的稿子看了好幾年,也跟着作者的文字神交了好幾年,但幾乎都未謀過面。在媒體上經年累月地撰寫專欄,聽起來是一件被艷羨的事,要一路有所承載地寫下來,並不是件輕鬆的事。要篇篇言之有物,句句深有感觸,對讀者有交代,對自己筆下的文字問心無愧,更不是目光迷離,遊走疆野,就能倚馬千言侃侃而成,非得傾注心血付諸熱情不可。不過幾年的時間裏,就發生了好幾起上一周上版的稿子裏,還在關心糧食和蔬菜,心憂疫情和能源,下一周家人就打來電話查詢,說寫作者剛剛病逝,該如何刊登訃告。

生老病死的事,總比意料之中來得更為迫切。

人生走到了最後一程,剩下的菜攤上紋絲不亂,交出去的稿件裏熱情不減,奔波在路上的事業心滾燙熾熱,於大多數平凡普通人而言,或許再沒有比這樣自洽自在又自如地與這個世界道別,更為圓滿的方式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