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繼峰

在上世紀七十年代的閩西農村,相機是高端奢侈品。對於普通人來說,照相是件既新奇又難得的事。大城市生活的親友如果寄回一張相片,很快會成為街坊的新聞。鄰居紛紛前來爭睹風采,你看看,我摸摸。這張相片便成了一個家庭炫耀的小小資本。

老百姓拍照都在正式場合,主要是記錄人生的重要時刻,比如結婚、大壽、嬰兒周歲。照相機會難得,每次都不亞於一次盛大演出。人們要先穿上正裝,打扮一番,才敢站到相機前。有些人還會去別人家借衣服、鞋子。老人更慎重,總要在藤椅上正襟危坐,表情嚴肅而莊重,似乎這一照,就是流傳千古的大事。相片裏的人不苟言笑,大家眼神莊重,正視前方,只等閃光燈閃過後,才敢放鬆表情。

那時拍的都是黑白照。對於自己特別珍愛的相片,可以送到照相館,讓師傅手工上色。這種通過一筆一畫細心描繪的彩照,讓人物風景更真實、生動,更具藝術性和感染力。簡直是一幅幅用心創作的油畫,將那個質樸的年代勾畫得鮮活、繽紛。

我出生於上世紀八十年代末,這時照相更為普及,開始記錄百姓的普通生活。鄉裏有個照相師傅,他隔一段時間會到各個村莊照相。照完相後,留下漫長的期待,大家天天計算照相師傅下次來的日子。當他再次出現時,大家蜂擁而前,搶看自己的照片。拿到照片的人邊走邊看,邊看邊笑,欣喜地回家。一家人圍着照片,你指着我的姿勢,我說着你的表情,互相點評着,笑聲一片。鄰居聞訊而來,也會笑着與主人一同分享。

小小一張照片,常常會賞玩小半天。最後,主人小心翼翼地把相片放入相冊,或放在壓桌玻璃下珍藏,隔段時間又拿出來看一遍。如果是全家福,還會鑲上玻璃框,懸於中堂,供大家時時仰望。

那時的照片只求把人物照入框內,照相師傅沒有特別高的技術含量,但卻留存了許多珍貴難忘的瞬間。

到了上世紀九十年代,彩照技術已經普及,但個人證件照還是以黑白為主。我小學畢業時,全班同學紛紛互贈一張黑白頭像作為紀念。大家端端正正地在照片背面寫上姓名、日期,以及贈給某某字樣。擁有一張同性的照片,是深厚友誼的見證;擁有一張異性的照片,是互相傾慕的表現。情竇初開的我們要鼓起很大的勇氣,才敢偷偷向心儀的異性同學要相片。如果對方對你也有好感,會用作業紙把相片包住,趁沒人時悄悄給你。以後每次翻開相冊,看到那個令人怦然心動的身影,心頭都會柔情蕩漾,激動好一陣子。

1998年,我開始上初中。縣城有個女照相師,每天會到不同的中學照相。她每周三中午到我校,站在升旗台前等候。家庭稍微富裕或比較新潮的同學,時不時會留影一張。那時我一周的生活費才6元人民幣,我總覺得這是很奢侈的事,所以從來沒照過。下周三中午,上周照了相的同學便在升旗台前翹首企盼,等待照相師傅來分發喜悅。

2004年,我讀高三。畢業前,我鼓足勇氣,叫了兩個同學做「燈泡」,約心儀的女生合影。照相前一天,我對着小鏡子反覆練習笑容和姿勢。第二天,我穿上自認為最帥的衣服,梳一個最酷的髮型,跟着女同學一起去照相館。站在她身邊,我呼吸加緊,心如鹿撞。我緊張地望着鏡頭,彷彿在迎接一個重大的歷史時刻。照相師傅反覆說:「放鬆一點,放鬆一點。」但無濟於事,我前一天的準備都成了徒勞,只剩下僵硬的姿勢和傻笑。閃光燈亮起的那一刻,我心情激動,覺得這是我們感情事業的一次偉大昇華。

我是在沿海城市讀大學的,部分發達地區來的同學有相機。我開始隨着同學四處留影,公園裏隨便見到一塊大石頭,也要深情地依偎一番,照一張自以為傾國傾城,其實傻到了家的相。由於來自邊遠農村,我的Pose遠遠落後於新潮的同學。當我還是板着臉一本正經地照相時,別人早就將剪刀手用得純熟;當我開始嘗試擠出一絲尷尬的笑容時,同學已經開始搞怪。照來照去,沒有幾張上鏡的。於是,這個城市的各個角落都留下我不堪入目的呆樣。2007年,我正讀大三,數碼相機和照相手機開始流行。這時的像素還不高,照片也不夠清晰。但這並不影響興致,大家仍然樂此不疲,歡笑聲和照相聲交織成曲,奏響學習生活的每個角落。

2012年前後,智能手機開始普及。照相成了人人可做、不費成本的事。大家隨手照相,瞬息可成,照得不好就刪掉重拍,或者用美圖程序優化。很少人會再為照相而慎重其事,也沒人會為一張相片而激動半天。漸漸地,單反相機和航拍相機也在身邊開花。用微距鏡頭窺視蟲蟻生活,用上帝視角俯瞰娑婆世界,都成了輕而易舉的事。從此,相片逐漸從相冊和相框中淡出,卻常以標新立異的方式出現在網絡,供萬千大眾品評。對於很多人來說,硬碟和網絡上可能存着成千上萬的電子相片,而手頭上卻沒有一張紙質相片。

如今,再翻開那些遺忘在歲月塵埃中的相冊,發現每張褪色的照片都講述着一個動人的故事,都記錄着一段繽紛的年華。這些相片如同窖藏多年的酒,再打開時已是陳年佳釀,不斷散發沁人心脾的芬芳。隨着年月的增加,這香氣還會日益醇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