趙鵬飛

鄰居的女老人上個月去世了,享年88歲。

我還是小孩子,他們已經是一對老人。男的老人腰身佝僂,骨瘦顴高,眼窩深邃,眉毛濃黑鬈曲,臉上皺紋密織。不熟悉的人,猛地被他看上一眼,會覺得瘮得慌。熟悉之後,恐懼感是消除了,眉弓目深的威嚴,還是讓人不易親近。他的話不多,常見他戴着橢圓的茶色石頭眼鏡,蹲在門口發呆,指間夾着的煙,忽明忽暗。我在鄉間聽到的古老傳說,有不少是從他的口中獲得的。有個很難寫的字,Biang,對應了一串順口溜,便是他教的。一點冒了尖,黃河兩頭彎;八字大張口,言字往裏走;你一扭我一扭,左一長右一長,中間加個馬大王;月子做旁,心字做底,勾個勾搭掛麻糖,推個車子逛咸陽。這個字和順口溜像是一個暗號,背井離鄉,偶然遇到能寫會背的人,相視一笑,有一種濃重的情愫跟着隱隱升起。年紀漸大,這種情感會跟着加深加重。全然不似前些年,總愛用《長恨歌》來跟人對暗號。清麗婉轉的詞句,跌宕起伏的衷腸,纏綿悱惻的哀怨,有一味掩飾不住的炫技感,直白地浮在上頭。

還有一個鳳鳴岐山的古老故事也是聽他講的。

說周文王還是西伯侯的時候,找了全國最有名的兩個風水先生,給他尋找最合適的陵地。兩個先生同一天出門,一個朝東,一個朝西,整整一年後,兩個人不約而同在一天之內趕了回來。一個說他找到的地方,舉世無雙,利千秋萬代,他在那個地方埋了一枚銅錢做標記。一個說他找到的萬年吉地,可福佑萬世,並在那裏釘了一顆釘子為記。西伯侯甚是歡喜,便命兩隊人馬跟着二位先生分頭去踏勘。背道而馳的兩隊人,居然在岐山一處風景異常秀美的山麓,迎頭相遇。更讓人稱奇的是,兩路人在發掘兩位風水先生留下的標記時,竟然發現釘子不偏不倚釘在了銅錢的方孔裏。這簡直是前所未有的吉兆。西伯侯親自趕赴現場,指揮人動土開工,三丈之下,挖到一大塊厚實堅硬的石板,工匠小心撬開石板,一隻五彩鳳凰騰空而起。

鳳鳴岐山乃上上吉兆。由此起,西伯侯全力以赴,備戰討伐殷紂,才有了周取代商,主宰天下八百年。

精彩奇異的民間傳說,透過一個年邁老人繪聲繪色講述出來,偶然落到彼時年幼的耳朵裏,內心的驚異奇幻可想而知。後來識字多起來了,翻看「三言二拍」,凝神聽戲曲唱詞,才愈發驚嘆腳下的黃土着實厚實,過了三千年,口口相傳的審美和情趣,依附在豐富的民間文學上,生生不息啟蒙了無窮無盡喜歡讀書的人。

記憶裏,跟女老人沒有說過打招呼以外的話。我訥言。她一生忙碌,養活大了兩個兒子四個女兒,湊在眼前的裏孫子外孫子,不下十幾個,無暇把多餘的目光溫熱,分到不相干的人身上。眼見她垂在腦後的髮髻,寥落成稀稀疏疏一團白草。

樹大根深,鳥大離巢。疫前,偶然回家,隔着窗前淺綠幽深的紗簾,看到身體蜷曲得更厲害的兩個老人,分坐大門兩側,兩兩相對。風吹蟬噪,樹葉婆娑,半晌不見他們張口說話。

重陽剛過,寒露日濃,維港兩岸才起秋意,北望神州,已是秋草淒淒,叮囑加衣保暖之聲四起。也不知落單的鄰居男老人,在他人生第八十八個冬天,該如何重新適應一個人的空庭冷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