伍呆呆

我自小睡覺不大老實，夜裏翻身頻繁，總是一不小心就掉下床去。

所幸小時候家裏的老式大床和學校宿舍的小床在床邊上都有矮矮的護欄，因此掉下床的機會並不多。如今年紀大了，還是偶爾會掉床。前些天不小心又掉了一次，這一次卻讓我想起了才看過的電影《隱入塵煙》裏的片段。

網上對《隱入塵煙》最熱的一個評論說這部電影「沒說一個苦字，卻苦出了天際。沒說一個愛字，卻愛進了骨髓。」後一句評語我是贊同的，而對於前一句，我的感受卻是兩樣。

影片中的男主角老四是個老實本分的農民，靠着哥嫂的庇護生活，住在哥嫂家裏，除了吃飯就是幹活，女主角貴英是個從小被家人虐待、嫌棄的略有殘疾的女子。這樣的兩個人，被雙方的家人撮合在一起，就連結婚的新房都是村裏無人居住的危房，連孵小雞的雞蛋都要到鄰居家去借……然而就是這樣的兩個人，在走到一起後，把日子過成了令村裏人心底羨慕和嫉妒的模樣。

老四和貴英大抵是村裏少有的真正「夫唱婦隨」的夫妻，除了老四進城幫哥哥家幹活，兩人一直形影不離，耕地、種菜、種麥子、收麥子……在別人眼裏的農活的苦，老四和貴英一起去做的時候都變成了一種甜。播種的時候，老四看着地裏的腳印笑貴英：「像不像把你的腳印種在地裏了？過幾天菜長不出來，再長出好多腳印咋辦呢？」老四用麥子在貴英的手上印一朵花，說「我給你種一朵花，做一個記號，你跑到哪裏都丟不掉了」；夏夜天熱，兩個人睡在屋頂上，老四開着玩笑在貴英腰上拴了根繩子，另一頭拴在自己身上，以防貴英睡到半夜裏掉下去；收麥子的時候老四對貴英說了句重話，在趕着驢車回家時老四讓賭氣走路的貴英上車，像哄孩子一般告訴她車上的麥堆裏「我給你做了個窩窩，你坐到窩窩裏頭」……

村裏人除了在開會研究給「首富」捐血的時候想到老四，沒有任何人在其它的時候去幫助過老四和貴英，包括他們的親人。已經習慣如此的兩人眼裏只有對方，彼此痛惜和照顧對方，似乎也不需要其他人的幫助，他們相互扶持着，把從前各自艱難的生存變成了兩個人在一起的充滿希望的幸福生活。

老四在吃饃的時候，把掉到地上的饃撿起來吃，貴英擔心饃上有土，他說：「啥不是土裏長出來的，土都不嫌棄我們，我們為啥嫌棄土呢？土就是乾淨東西。」老四說這句話的時候，令人想到他的善良，他的內心一直存在的溫暖，他在池塘舀水時放掉青蛙，他在修新屋時順便給失去「家」的燕子搭建一個新家，他在孵小雞時在紙箱上戳了很多小孔，讓夢幻的光芒從小孔裏透出來，把滿面病容的貴英映照得像一個漂亮的小姑娘……

老四對萬物的愛和他與貴英的愛情就是從那樣乾淨的土壤裏生長出來的，這種愛超越了影片中村裏人和他們的親人所有的惡意和一切的黑暗，那些人只有原始的、本能的生存能力，而老四和貴英在此之外還擁有愛的能力，他們的愛情扎扎實實地長在他們熱愛的土地裏，直到貴英意外離世，直到老四追隨貴英而去。

大多數人其實都在現實生活中艱難地生存，我們結婚的時候會立下生死相隨的誓言，我們睡覺的時候都在寬敞舒適的大床上，然而守着誓言走到最後的人愈來愈少，護在身邊讓另一半不掉下床的亦是不多。如老四和貴英一般純粹的幸福離我們似乎愈來愈遠了。

當然，只要還擁有愛的能力，希望便總是存在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