劉 征

關於早餐,我父親每天乘着晨曦就爬起來了。然後是一絲不苟地煲豆漿,煮玉米。有時玉米換成了紅薯。無論如何,在我還將醒未醒之時,這一切都已準備停當。躺在床上聽父母在飯廳有一搭沒一搭地說話。生活顯出歲月靜好的意思。

直到有一天,聽說學校早上有饅頭,父親就讓我買幾個。對於一個僑居杭州的西安人來說,飲食當中最大的缺憾就是缺少麵食。以前總覺得它用料簡單,可現在才發現,愈是簡單的東西愈需要技藝。可技藝總是需要學習的。即便是饅頭,這個在西安的日常,也因為揉麵、發酵、再上鍋,成了一個大工程。所以,一聽說學校食堂有饅頭,我就去了。

這裏要特別描述一下我買回來的這些饅頭。有8個,用一個塑料袋裝着,撐得極滿。價格是4元。剛拿到饅頭時,我簡直不能把它們和4塊錢發生聯繫。因為依照現在的物價,幾塊錢簡直相當於無。而且自從在線支付成了現實,金錢連最基本的物的形式也沒了。只有當哪天要花一筆大錢,你才會意識到金錢的損失。大多數時候,人對花錢感覺並不強烈。甚至網購的流行加劇了錢和物的分離。你即便已經支付了一筆金額,實際上,卻什麼都沒得到。那個在物流當中的貨物得幾天之後才出現在快遞櫃,它早已和當初花的錢沒關係了。

《紅樓夢》當中有一個情節,說麝月要給前來大觀園診病的太醫診金,她完全搞不清1両、2両和5両錠子的區別,結果把一塊2両的錠子當成1両給了來人。她這樣草率,把錢不當成一回事,是因為她不能外出,銀子就和實物分離了。

這一大袋饅頭又讓我把錢和物對應起來,一手交錢一手交貨,物超所值的充盈感十足。我可愛死這種感覺了!從此之後,我就經常去學校食堂買饅頭。以至於那位工位上的大姐老遠看見我來了就展示出一個大大的微笑,直接飛奔饅頭而去。等我到了櫃枱,她已經都準備好了。有數次我都是想要換個花樣,買點別的,可實在不忍心打斷這位大姐的熱情。她的那一份熟稔每次都把我們拉得很近,以至於一旦我換成別的,就好像要生生地把她推離我。終於有一次,我鼓起勇氣在她還沒飛奔之前叫住了她,換了幾個包子。她果真像我想像的那樣彆扭起來,有點負氣我的不識好歹。但下次她又重新快樂起來,幾次三番之後她就不在意我的三心二意了。無論如何,這個買饅頭的事情到最後已經無關於錢。忽然就想到了物物交換的古時候,那些人先是環顧自己的家,估摸哪樣東西夠得上交換的價值,就理直氣壯地拿出去,因為這個物在價值上給了他巨大的信心,讓他覺得它值得一切。就像我手裏的這一袋饅頭。在我看來,跟已經差不多沒有價值的4塊錢完全不是一回事。

不過這種遠古時代由物激發出來的喜悅現在已經愈來愈陌生了。這倒不是說金錢無用,只是說金錢本身倘若不對應於物,它就沒用。而用錢易物最大的問題就在於將這兩樣東西對等起來。一切的物都成為間接的,以至於我們因此而離開了生活,並隨之感受到一種疏離。哪裏金錢的威力愈大,哪裏的疏離感就愈強。而這個來自於4塊錢和8個饅頭的寓言,最有價值的地方在於引發了一種古蹟般的情感。令物取代了金錢這個純精神的、有等級的快樂,回到真正的快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