黃仲鳴

近日在書山中翻箱倒篋，只想找出胡金銓和鍾玲的《山客集》。可惜已不知何處去了。悵悵之餘，赴圖書館逛，倒找出《胡金銓隨筆》來（香港：三聯書店，2011年）。編者胡維堯，是金銓的侄女。翻找《山客集》，皆因搬離沙田山區，我非「山客」矣，遂思胡、鍾兩位「山客」寫些什麼。很久以前雖然看了，內容卻已模糊。

《胡金銓隨筆》是散文，翻呀翻呀竟翻出趣味來。「趣味」者，味道也。全書有不少章節講飲談食，尤其是日食。他說「非常喜歡吃和式料理」，因清淡、油少，「醫生也勸我少吃紅肉，多吃魚和蔬果，既衞生又可口，我沒理由再去找西洋或中華料理了。」這和我正好相反，我絕不喜也。早年赴日旅行，每餐只吃中華料理。

在他筆下有一味「精進料理」，卻令我突然有欲嘗之意。所謂「精進」，指的是日本齋菜，「清淡而味道雋永」。胡金銓還寫京都醬菜，寫煎茶，寫扶桑月餅。他確可稱得上日菜專家。此外，他還寫日本茶道，認為品茶要品環境：「茶道進行的時候，有一套嚴格的規定，茶室內書畫的布置、庭園的設計也有特殊的要求。」庭園那彎曲的小路，「地面用石塊鋪成『搭步』，路旁栽花木、設竹柵，布置幽雅。」如此講究，未嘗菜而眼睛先大快朵頤了。我肯定沒有這風雅。

胡金銓寫醋，指日本人多長壽，因愛「呷醋」。他愛中國山西的「醋」。可惜，胡金銓並沒有因此長壽，1997年1月逝世，享年64歲。什麼病？待查。

他寫飲寫食，平平淡淡，卻蘊深意，讀之得味道。

書中有篇懷人文章，倒勾起我一段回憶。

1982年1月4日，我在報館，翻譯部有同事走來說：「許芥昱死了。」我一愕。同事知我喜讀許的作品，所以第一時間來告知。怎樣死的？知悉後，不禁唏噓。

許芥昱在美國加州的住所，坐落山巔的一個獨立屋，四周無鄰舍，面對太平洋。環境雖幽雅卻險峻。胡金銓形容「是個死亡陷阱」。暴雨來時，山泥沖瀉，許宅連人被沖進太平洋深海裏。胡金銓說：「山泥下來的時候，芥昱兄本來已經逃了出來，想起地下室裏的書籍和資料，又跑回去搶救，從此就沒出來了。」

當年當日在報館，不知這背後的故事。「戰士捐軀疆場，芥昱殉難於書齋」，書齋有他要寫作的資料，「於今一去，可說壯志未酬啊！」翻譯部同事說：「居於險境者，應知有今日。唉！」聲帶怨責與不捨。

據胡維堯說，胡金銓寫文章和拍電影一樣，都「認真」對待，為寫一篇文章，找了不少資料，書中有一輯講鴉片戰爭的，他便「上窮碧落下黃泉，動手動腳找資料」，認真「做功課」。他研究老舍，都是這態度。他還有很多的文章要寫，很多的電影要拍，64歲而逝，也是壯志未酬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