劉 征

新派的張愛玲憤世嫉俗,對一切的一切不必看上一眼就了然於胸。必須要罵!像個內行一樣一扎就出血。但是這樣的張愛玲是最懷念傳統的。民國已經沒有人磕頭了,逢年過節,張愛玲願意磕幾個,覺得這是一件不應當被廢除的禮儀。就像她喜歡京劇裏的一舉手一投足,雖然瑣碎,但一板一眼,屬於文明來的。既然是文明,那總好過粗俗吧?張愛玲於是就抱着這樣的無奈,心不甘情不願地活着。

她的怨恨離不開這些傳統。離開了這熟悉的一切,她就得面對空白,沒有牢騷可發。現在,這些現有的生活雖討厭,可至少她還熟稔。這讓她口裏的怨恨有了底氣,幾乎完全是出於本能,就可以拿捏住分寸。仗着自己心裏面已經有了一個全局,誰該當是什麼樣的醜態,要用同情還是諷刺的詞,她都知道。因為打從一開始,當她準備寫作的時候,她腦子裏早就有一副眾生相。這是她從小看到大的。不管什麼外在,只要一看到,她便會在心裏冷哼一聲:「都是千年的狐狸,你跟我玩什麼聊齋啊?」這句話雖粗俗,用於描寫張愛玲的內心,那是再合適不過了。因為她未看到,只聽說;未聽說,只推測,就已經八九不離十。

她寫的那些個小說,劇情固然都不一樣,可角色的命運對應什麼樣的性格,配上什麼樣的評論,她都知道。亂不得,亂了就言不由衷。因為她畢竟是在寫她自己的生活。我想,暗地裏,新派的張愛玲是相信命運的。連同她自己算在內,她所捕捉到的人,遇上再大的變故,性情都不變。在這亂世裏,他們都委屈求全地活着。

所以,張愛玲的小說是中國清末民國男女的眾生相。但又不止於此,她是按照一種永恒的性別來塑造兩性關係。男人都傳統,他們食古不化。要是稍微不那麼傳統的,又輕佻好色得甚至稱不上是一個男人。除了這兩種,張愛玲的眼裏就沒有別人了。因為男人作為一個異性,她完全站在一個女人的立場上來打量他們。而她只關注錢和性感。錢是傳統的,性感卻不負責任。但若這兩個都沒有,男人還有什麼?

張愛玲的女人也只兩種,一種薄命的,對應着老太爺的那些舊式大太太,自怨自艾地獨守着大太太的名分。一種細膩(工於心計?)而貪財的,是她自己。要是還有別的女人,就都是她的敵人。她討厭她們,就像她討厭自己。說到底,張愛玲是把一切的女人都當成推己及人的樣子在描述。所以,她的小說極真實又和諧。

或者說,張愛玲眼裏的女人都自戀。一個女人總是看不上別的女人,她只想自己發愁和快樂,卻不允許別人也這樣做。既然都是敵人,又是自己,那說出的話就都盡往對方的傷口上戳,尖酸刻薄,還得加倍渲染。

沒有比張愛玲更真的女人,願意把她自己作為女人的小心思都說出來。所以張愛玲筆下的女人比男人來得精彩。因為她是女人嘛!

她自己好像也知道這點。於是,她用着裝風格來形容男人。說男人就像他們穿的衣服,刻板不變,顏色陰沉,活脫脫的制服般的人生。張愛玲心目當中理想的男人要是個色彩學家,五彩斑斕地穿衣服,可其實她又嫌這樣不穩重。而這個張愛玲,讓人愛。就像愛一個立體的女人。有私心、有物慾的貪婪小女人。誰能不愛呢?一份被包裹在華麗當中的真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