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唐涘

曾聽一位老師說,由於職業緣故,他不得不讀很多不入流的小說,為防敗壞胃口、損害鑒賞力,他每隔一段時間就重讀《紅樓夢》。如今市面上的壞文章着實太多,網絡上更是文字垃圾充斥,稍不留神就敗壞了人的文字味蕾。為免此患,我留意起文章的風格問題:何為理想的風格?

文章好壞的衡量標準很多,但無不以曲盡作者心事而又能感染讀者為上。明末清初的李漁在《閒情偶寄》中論及戲劇的感染力問題,他說:「予謂傳奇無冷熱,只怕不合人情。如其離合悲歡,皆為人情所必至,能使人哭,能使人笑,能使人怒髮衝冠,能使人驚魂欲絕,即使鼓板不動,場上寂然,而觀者叫絕之聲,反能震天動地。是以人口代鼓樂,讚嘆為戰爭,較之滿場殺伐,鉦鼓雷鳴而人心不動,反欲掩耳避喧者為何如?」李漁的意思很明白,就是戲劇的冷熱,不能以表演的冷熱來論,滿場喧鬧的打鬥場面,有時未必比沉默給觀眾帶來的震撼更大,看似「冷」而曲盡人情之妙的作品,比「鉦鼓雷鳴而人心不動」的熱鬧戲,更能感動人心。

戲劇如此,文章何嘗不如此?隨着馬齒漸長,我對熱鬧的文藝作品興趣日減,所嚮往的風格更趨於枯淡、蘊藉一派。那種滿紙殺伐、只有作者情緒在跋扈的文章,我已沒有閱讀的慾望,只覺得它們吵鬧;網絡上流行的各種「爽文」,我更是敬而遠之。王曉明教授在其新版《魯迅傳》序言中說,他在修訂舊著時,「把長段截短,用句號和問號,取代過多的反問號和驚嘆號」,並說「當年的陰鬱和激憤自有其緣由,但我今天覺得,平實的敘述和盡可能不動聲色的議論,是更合適的吧」。以「平實的敘述」和「盡可能不動聲色的議論」,將文字的張力、濃郁的感情呈現出來,這大概就是理想的文章風格吧。

當然,文章的用途多種多樣,有些文章本來就是要酣暢淋漓、語調鏗鏘、用詞果斷而不必含蓄蘊藉的——比如檄文。《文心雕龍·檄移》中說,檄文的作用在於讓敵人「聽聲而懼兵威」,所以為文「務在剛健」、「不可使詞緩」、「不可使義隱」,「必事昭而理辨,氣盛而辭斷」。總的意思是,檄文必須用雄健的筆觸、有氣勢的文風、斬釘截鐵的語氣,義正辭嚴地描述敵人的殘暴苛虐以及我方之光明正大,以此樹立出師討伐的合法性,鼓舞士氣,鼓動民氣。承平時期,這種檄文風格在外交文告中也不時出現。可以說,檄文就是政治軍事「爽文」。在這裏,一切迂緩蘊藉的風格都是有害的,必須拋棄。

不過,即便在檄文這樣激切的文體中,一味的感情宣洩也不足取。《文心雕龍》以「事昭而理辨」五字揭示了檄文之精髓所在:必須把事情的經緯理清楚,把道理講明白,否則就算是滿紙激憤,也沒有持久打動人的力量。從這個意義上說,「平實的敘述」、「不動聲色的議論」和「氣盛而辭斷」之間並不矛盾。我們看唐朝的駱賓王《為徐敬業討武曌檄》,事理與辭氣兼具,雜錯的文字牢牢駕馭充沛的感情,使其不至於氾濫無歸,難怪武則天見到此文大加讚賞。

檄文畢竟是特殊應用文章,此外的文體尚多,尤其是文學作品,仍然以「冷」中見「熱」、以沉默展現力量為有韻致。佛家有言:「莫道無語,其聲如雷。」將胸中極熱的感情,陶冶融鑄於筆端,以極冷的筆調出之,能產生「於無聲處聽驚雷」的效果。

曾有女性友人對我說,情侶相處最怕的不是激烈的爭吵,而是冷暴力,吵架仍不失為一種交流,冷暴力帶來的窒息感則讓人無法忍受。這也是沉默之力量的另一證明,雖然說的是感情,但用來論文,也是極恰當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