伍呆呆
叉叉走了。那隻耳聾、眼花、哮喘,又有嚴重心臟病的14歲老狗叉叉,在燕婷託我照顧牠的第十天,在一陣劇烈的喘息之後終於離開了。叉叉走的時候,安靜地趴在我給牠新換的地毯上,腦袋枕着自己的前爪,長長的耳朵把臉蓋住,像牠小時候熟睡的樣子。
我冷靜地把身體還很柔軟的叉叉用牠睡覺時墊的小毯子包起來,放入我接牠來家的時候牠睡過的提箱,想讓牠睡在自己熟悉的箱子裏安葬。我在通知了燕婷之後又改了主意,將叉叉抱出來,裝進紙箱裏,摘了一些盛開的鮮花放在牠的身上,然後到後花園的天堂鳥樹下挖了一個深深的坑,把叉叉葬下去。
第一次眼睜睜地看着自己愛着的動物在眼前死去,生命瞬間從眼前消失,心裏大抵是痛到麻木的,因此在處理叉叉的後事時我一直是冷靜的、機械的。其間叉叉的眼睛一直沒有閉上,我給牠擦乾淨身體,將牠裝進提箱,再由提箱換到紙箱裏,一直都在自責,覺得是因為自己沒有照顧好牠,才導致牠「死唔眼閉」……直到挖好坑,把裝叉叉的紙箱放進去,蓋土之前,看牠最後一眼的時候,才發現牠的眼睛不知道什麼時候已經安詳地閉上了。
我便一下子釋然。後來和燕婷說起,哭亦哭得安心。我想,叉叉最後把眼睛閉上,應該是很喜歡我給牠安排的讓牠長眠的地方,在那棵天堂鳥樹的旁邊我種了一大片繡球花,旁邊還開着一樹艷麗的勒杜鵑和幾朵粉紅的玫瑰花,風吹過的時候有好聞的花香。叉叉安眠於此,大抵就是浪漫的德國詩人弗里德里希荷爾德林筆下的「詩意的棲居」。
從前住在鋼筋水泥的城市中心的時候,不喜歡混凝土的冰冷,不喜歡人群的擁擠,我總是愛一個人在工作日開車去東部的海邊,去看海邊的那片墓園,那裏就算是在節假日也是人煙稀少的。當然,墓園裏的墳墓亦全是水泥和石頭建成的,但因為它們在海邊,眼前除了海便是山,除了海風輕拂便是陽光輕撫,與活在城市中心的人們相比,那些埋在墳墓裏的靈魂才是真正的詩意的棲居了。
年紀漸漸地大了,常常會和同樣年紀的親友們一起聊身後事,亦有一些人早早為自己做了安排。一次和家中親戚去看他們買下的將來可以寄放骨灰的「地宮」,只見「宮」內金碧輝煌,佛音繚繞,放骨灰盒的格子間整整齊齊、密密麻麻地擠在一起,我不禁笑:這地方,將來「進宮」了,和隔壁鄰居打麻將倒是方便。
德國哲學家馬丁海德格爾在闡釋荷爾德林寫的「詩意的棲居」時說:「正是詩意首先使人進入大地,使人屬於大地,並因此使人進入居地。」燕婷和馬丁海德格爾一樣是虔誠的天主教徒,她提醒我將叉叉用紙箱埋葬的理由,是因為紙箱和叉叉一樣能夠在土中降解,不久後它們都會化為泥土,進入大地,最終屬於大地。而叉叉自是有靈性的,牠一直「死唔眼閉」,在我將牠裝入紙箱,把鮮花環繞在牠身邊之後,才安心閉上眼睛。
我們在現代科技和鋼筋水泥的重壓之下,總是嚮往詩和遠方,無法去遠方的時候都期盼 「詩意的棲居」,然而最後大家都會去很遠的遠方,希望那時候每個人都能夠在一棵天堂鳥樹下,回歸大地,抵達我們終極的詩意棲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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