劉 征

對中國最好的讚美往往來自那些外國作家,就好像對外國最好的讚美常常是中國作家。這大抵是因為每個人時刻在自己的生活當中,那些好的我們早就習以為常,奪目的就只剩各種難以克服的、不如意的事。就像張愛玲比喻出來的硃砂痣和蚊子血,人人都因此而喜新厭舊。外國不一樣,你從未去過,或者至多曾經浮光掠影地走過一遍,它就成了一個避難所,把你的不開心變換了個樣子,投射出一個理想在這異地裏。

所以,能夠領略外國人筆下的自己其實是件挺奇妙的事。就像我曾看過Peter Hessler寫他的中國行,他會去寫農忙時節北方柏油大馬路上鋪着的那層麥子。這種脫粒傳統很早就存在了。在經過這許多年的都市生活之後,我差不多已經忘記了這個細節。可是一旦有人提到它,我的記憶一下子就會被拉回來。因為這個陳舊的記憶在從未見識過此事的外國人描述當中被這麼大驚小怪地展示出來,那種新奇他根本掩飾不住。而這舊聞就這樣成了全新的。所以,最好的故地重遊永遠是在別人的遊記裏。真正的故鄉,其實早已變了樣,多數成了他鄉。設若不變,又是另一番感慨。

我曾經為了緬懷自己的過去而遠遠地去到我小學住過的家屬院,那地方一點沒變。照理說,在這個日新月異的中國,任何一個未變的、與記憶一模一樣的所在都應當令人欣慰。可是事實並非如此。你會發現在各種變化的中心,那個與你印記相同的地方,它固然還是老樣子,但一切卻都變得很舊很舊。連帶着你的記憶也變舊了,像是被遺棄掉了一樣。

Hessler描寫中國的書沒有這種感覺。他眼中,還有他筆下的人和事都是新鮮的。他從來沒有見過北方荒原上的農民如何搭車。當他第一次看到,他把這種方式描述為:「他的手上下拍動,好像他手掌下有一隻無形的羊。」假如我要去記錄我所生長過的這個叫做北方的世界,我絕不會注意這個手勢,可一旦有一個外國人把它說出來,我就會想到此情景,然後會心一笑。確實如此啊!甚至我會再回頭去想一個外國人為什麼會關注這些。我便想到了美國艾森豪威爾時代的跨州際公路系統大躍進。

那時候搭便車曾是一股風潮。在凱魯亞克的《在路上》,一輛汽車,常常裏面有好幾個素不相識的人。它成了嬉皮士年代遺留下來的隨便文化當中的一部分。從美國大發展當中脫胎出來,伴隨着高速公路建設和發展私家車這樣的歷史,成為辨認美國歷史的一種文化遺留。到現在,這個習慣在美國還隨處可見。可在中國,都市並沒有經歷過垮掉的一代,自然不會有這些一無所有的人到處搭便車的厚臉皮了。鄉村不同,鄉情激勵着這種行為。Hessler在一個極荒涼的北方農村看到了美國公路旅行中常見的搭車行動,並把它記錄下來。因為他對這種習慣熟悉極了,甚至可以一下就辨認出兩地手勢的不同。

所以,當一個外國人描述某個異鄉的時候,很多在當地人看來稀鬆平常的事卻具有了一種異國風情。大概是因為我們絕不可能這樣看待自己居住的地方。而外國人卻會。這一重新詮釋後的異己,閱讀它最大的樂趣就在於那些被我們習以為常的某種情形會被重新描述出來,這種適度陌生化的行為,讓它看起來生動無比,因為一切都閃動着似是而非的不穩定,既同又異,如此鮮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