劉 征

最近看了日本版的《麥克白》——黑澤明的《蜘蛛巢城》。這個故事講述了蜘蛛巢城的兩員大將在授勳的路上遇到一個巫師,巫師預言他們終有一日將獲得他們不可企及的更高權利。於是,他們的命運便真如巫師所言。

這故事像《麥克白》的其他版本一樣鬼魅陰森。為了讓戲劇效果更好,黑澤明不惜運用大量篇幅描述密林的詭異,以鋪墊那位化着慘白鬼妝的預言老人出現。所以,當你看到這個老人之後,由他嘴裏說出的預言倘若不是什麼驚世駭俗的事,簡直配不上它的隆重出場。這就是導演要的效果,令你像主角一樣被蠱惑。只有如此,到了結局處,你才能相信這個故事整個過程當中的一切都理所當然,並立刻毫不猶豫地把這一切都歸於命運。因為在人類眾多的惰性裏,尤以追求結果這一點最受歡迎。所以,按照我們對於結局的執着,只要結局確定了,它的一切也都宣告確定。至於這其中的過程,固然要符合邏輯,但也僅僅如此就好。

不過,導演刻意營造出來的神秘感卻不僅僅是為了強調預言。預言在整個故事當中最大的作用在於掩蓋「慾望—行動」這組關係的先後。如果沒有預言,「慾望—行動」本來應該成為一組因果關係,但現在,它們都排在預言之後。預言成了根本原因。我們很難說主角是先被預言喚醒了慾望才去行動,還是他在實現預言的過程當中誕生了慾望。

假如我們把這個故事當中最至關重要的神秘部分——預言——去掉,僅僅談論內心某種隱秘的慾望,這種故事結構本身好像是慾望主導的。作者要做的只是用預言的方式物化慾望。所謂的預言成真僅僅是慾望達成的全過程。而且,為了讓這種實證主義邏輯實現,這個預言一定會達成,以使導演的主體性與主角有方向的命運完美的重疊在一起。因為,預言所起到的作用會令行動的方向堅定的擁有說服力。

不過,在「預言—慾望—行動」的結構當中,預言卻並非真的在強調慾望在前。在這個關注預言,或者偽裝成預言的結尾當中,最重要的是如何到達這個已經被神話的結尾。因為這裏面的任何一個不符合邏輯的細節都將有可能推翻結尾的神聖性。尤其是結局已經給定的情況下,觀眾的注意力全都圍繞過程展開,這就讓講故事成了一件十分重要並又異常困難的工作。

如何才能講出一個完整、細節合理的故事?德勒茲把這種能力稱作差異的力。在他的有機論當中,生命無法和它的先驗原則相分離,但這並不是說我們必須時刻牢記我們要去向的那個方向,而是要去體驗到達最終結果的每一個細節。所以,行動是德勒茲最關注的部分。並且,這個行動「絕不是私人物品,而是對一種生命之可能的創造。」德勒茲並不奢望這個被創造出來的生命必須在現實中實現,他的這個叫做行動的動力學寄希望於將生命當中的細節轉化成一種體驗,它可以令人的慾望更加立體,富於細節。德勒茲會將這個具有豐富感受的慾望當成是一種動力,因其體驗的豐富性,它一旦被保留下來,就將在之後合適的時候被人拿出來戰勝一切。這就是德勒茲毫不保留的讚美文學和藝術的原因。他所理解的光明未來,不是屬於「我」的未來,而是屬於人類的未來。這未來在指向慾望的行動當中完成。而這顛覆了慾望在前,使行動在一切之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