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下無不散之筵席,古人以贈別送行為題的詩文,以及編入樂府的歌曲,歷來均不可勝計。王維《送元二使安西》一詩,以《渭城曲》為題,載於《全唐詩》卷一百二十八,亦可謂樂府中抒發別情的經典作品。宋代劉辰翁《王孟詩評》評此詩云:「更萬首絕句,亦無復近,古今第一矣。」明代敖英《唐詩絕句類選》曰:「唐人別詩,此為絕唱。」清代宋顧樂《唐人萬首絕句選評》曰:「送別詩要情味俱深,意境兩盡,如此篇真絕作也。」更譽此作為古今離別詩之絕唱。
何以此詩會有如此高的評價呢?一般人寫離別之情,大抵以抒發哀情愁懷為旨,南朝江淹《別賦》開宗明義曰:「黯然銷魂者,唯別而已矣!」「是以行子腸斷,百感悽惻。」但王維《送元二使安西》表現的則是另一番情味。
全詩曰:「渭城朝雨裛輕塵,客舍青青柳色新。勸君更盡一杯酒,西出陽關無故人。」首二句主要描寫送別場景,渲染離別的氣氛。詩人巧用起興,先後以「雨」、「客舍」、「柳」等意象起興。其中,「雨」景多與陰天、密雲等意象並見,「客舍」為羈旅者暫居之所,多於文學作品中象徵離別。還有「柳」字,典故最早見於《詩經·小雅·采薇》:「昔我往矣,楊柳依依;今我來思,雨雪霏霏。」詩中表達了戰士出征前懷家戀土的離情別緒,又因「柳」諧音「留」,古人送別時遂有贈柳風俗,藉以表達不忍分離之情。
柳樹隨地而生 冀望隨遇而安
又清代褚人穫在《堅瓠廣集》卷四中提出:「送行之人豈無他枝可折而必於柳者,非謂津亭所便,亦以人之去鄉正如木之離土,望其隨處皆安,一如柳之隨地可活,為之祝願耳。」認為柳樹與其他樹木相比,其特點是「隨地而生」,故可用以祝願遠別的人,冀望他到了異地後,能夠隨遇而安,一切順遂,亦可通解。因此,樂府的漢橫吹曲有《折楊柳》、《小折楊柳》,相和大曲有《折楊柳行》,南朝清商曲有《月節折楊柳》等作,俱以「柳」喻離別之意。
詩人所選取的上述意象,通常都用來表達離愁別恨,營造黯然失落的氛圍,符合詩題「送別」之情。然而,詩人想表達的並非「滿天風雨下西樓」那樣傷感悲涼的狂風暴雨,亦非哀怨難過的離別之情。「朝雨」表明那是一場早晨的雨,天色並不陰暗;「裛輕塵」之「裛」字用得極佳,含蓄地說明雨勢並不大。這樣的清晨小雨,不會讓道路泥濘,讓友人的前路難行;相反,微雨沾濕飛揚的塵土,讓原來灰暗的道路顯得潔淨清爽。此外,首句的「朝雨」與次句「柳色新」三字互文見義,知為春雨,讀者頓時有一種萬物得到滋潤、煥然一新的清新感覺。又「楊柳」象徵離別,但一場清晨的春雨,沖走灰蒙蒙的塵霧,重新洗出它那青翠的本色,所以說「新」,又因柳色之新,映襯出客舍的「青青」來。
道路潔淨清爽 環境清新自然
那渭城的清晨春雨,使天色清朗,道路潔淨,客舍青青,楊柳翠綠,為這場送別營造出一種清新自然的舒適環境。有人認為,詩中首二句描繪的明朗景象,旨為表達一種映襯的效果,因為作者即將和友人分別,不論眼前風光再美,在其看來亦是苦景,不但不能排解其內心的愁懷,更反而倍添其不捨之情,由此可見主觀情感在抒情詩中的決定性作用。
此一論述,似嫌曲折牽強,恐非作者原意。事實上,除了運用起興的意象外,詩中「輕塵」、「青青」、「新」等詞,聲韻輕柔明快,同樣透露出一種輕快而富於希望的情調,寄寓着詩人的殷勤祝願,顯示這是一場深情的惜別,而不是黯然失落的離別,與一般灰色傷感的送別詩截然不同。明代李東陽《麓堂詩話》評道:「作詩不可以意徇辭,而須以辭達意。辭能達意,可歌可詠,則可以傳。」又清人徐增《而庵說唐詩》論曰:「人皆知此詩後二句妙,而不知虧煞前二句提頓得好。此詩之妙只是一個真,真則能動人。」是也。
◆ 謝向榮博士 香港能仁專上學院文學院院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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