趙鵬飛

最近天氣特別熱,路過幾處工程施工的場地,總能看到一群汗濕衣背的中年男人,躬身工作,偶爾起身換工具時,安全帽下黑紅色的臉露了出來,汗水奔流,沖得面目模糊。

男人很像海灘上的沙子,尤其是已婚的男人,顏色和形狀相差不大,偶爾有人從海灘上走過,踩出一些繚亂的腳印,海浪隨意捲上幾卷,沙灘馬上又面目模糊成一片平平無奇。

大部分地區長久和平沒有戰爭,男人的荷爾蒙和雄性天然充沛的體力,很容易對周邊的環境造成破壞,這就需要一份相對固定的責任,將男人的時間和精力封印其中。婚姻和家庭,便是最社會化也是最理想化套住男人的韁繩,讓他們可以心甘情願地做一頭拉磨的驢子,一圈一圈、一圈一圈,老老實實地消磨着銳氣,日復一日地規範鬥志,最後,變成一個面目模糊地丈夫和父親。他們只要按時提供薪水,支撐一家老小三餐無虞四季無恙,就可以貌似威嚴實則可有可無地隱居在家中。

稍稍留意身邊常常打電話回家的人,就會發現,接電話的通常都是媽媽,偶爾爸爸接電話,一兩句簡單的問候後,打電話的人肯定會不經意地問出一句「我媽呢?叫她接電話吧。」沒有人關心過,此刻,手裏正拿着電話的男人心裏的滋味。這跟男人訥言、不善於和孩子打交道的秉性有關,更跟社會倫理給男人套上的嚴肅人設有關。

在很多人印象或是筆觸裏,父親都是一個含糊的輪廓,要用一個具象的詞語來形容,實在不太容易。於是,最後都如同交作業一樣,用一句語焉不詳的父愛如山,草草敷衍了事。本來是最親近的人,描述起來卻像是在大霧茫茫的水面上,連一片可以落腳的小舢板,也難以找到。睜大眼睛竭力搜索一番的結果,也不過是影影綽綽的,彷彿一叢蘆葦,頂多岸邊還有幾棵稀疏寥落的樹木。

我有很多已婚的男性朋友,一天中最享受最放鬆的片刻,不是在公司,也不是在家裏,而是下班後,在車庫裏獨處的十多分鐘。不用表情,不用思考,甚至動也不用動。安靜抽支煙,靠在駕駛位的椅背上,不用隻言片語,與掙扎了一天的自己,做一次日結式的和解。隨後,便拎着包,左肩挑着丈夫的責任,右肩扛着父親的尊榮,神情自若氣定神閒地進入角色。

我常常想,這些朋友的孩子長大後,在他們的記憶裏,父親是不是也如上一代,再上一代,更上一代的人一樣,除了父愛如山,再無溫存豐潤的細節,值得長久回味。

十幾年前,在雲南瀘沽湖邊小住過幾天。當地的摩梭人,仍然盛行男不婚女不嫁的走婚制度,成年男女兩情相悅,便可以生兒育女,沒有婚姻責任和財產糾纏。每個家庭都只有外婆、媽媽、小姨、舅舅,坐在灶火上首的外婆,是一家之主。原生家庭裏的秩序,生而有之,無須隨着成長需要重新調整和適應,尤其是男人,在一個角色裏,始終一成不變。順其自然地活着,懵懵懂懂也好,威武雄壯也好,落寞孤單也好,大致上更接近未經複雜社會關係塑造前的樣子。很顯然,這樣的男人和這樣的生活姿態,現在已遠不能跟上因為旅遊和商業,帶給當地女人們的覺醒。走婚制的消亡,亦如地球變暖冰川融化的速度,一年快似一年。

賈平凹在一篇散文裏談起自己住在商洛鄉下的父親時說,他的作品從來沒有寄過給父親,偶然聽親戚說,父親曾去縣上幾個書店、郵局跑了半天去買他的作品,但都沒有買到,他聽了後覺得很傷感,以後寫了新的作品,就專門寄一份給父親,父親每每又寄還給他,上面用筆,批了密密麻麻的字。